夏日明朗的阳光照在雨后的薜荔墙上,枝叶未晞的雨珠映出耀目光泽。结出椭圆形的青绿小果,含蓄地坠在其间。
身穿洋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墙边,玫瑰礼帽别在电过的发顶,化浓丽妆容,显得摩登出挑。她注视着绿叶间冒出来的果子,微微有些出神,以至于被撞到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地踉跄了几步。
她站稳抬头,定睛去看撞上来的人是谁。
四目相对,对方先开口:“抱歉,请问你是?”
入耳的嗓音里三分犹豫七分惊讶,她看清眼前人的容颜,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我叫白郁,是受乔先生的邀请。”
乔先生,在荔园,这个词看似有几分歧义。但其实了解乔家的人都明白,这个显得有些疏离却又客气称谓,是给乔望骐的。
“白郁……”芥川晴子默念着,她偶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沪上长袖善舞的交际明星。但是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算多,辗转于名流之间,绝非易事。
白郁看她凝神思量,还有表情的变化,知道她必然听过自己的名号。这实在是既受人追逐又招人鄙夷的身份,她没有打算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笑言:“如果我没有认错,眼前想必是乔少夫人。”
白郁的姿态慵懒而温吞,如一只闲庭信步的鹤。只有长裙背后捏着衣料的手指,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但却不会被察觉。
“白小姐说得不错,我是芥川晴子。刚才的事,是我太过冒失。不过我觉得看到白小姐有几分亲切,就像……”芥川晴子的目光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一时间又怕自己太过唐突,正犹豫之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
晴子今天特意穿了条窄腰的旗袍,此刻很努力地俯下身子,才勉强拾到方才映射日光的物件。触手质地光滑,从表面的金属质地可以看出有些年岁。
白郁下意识地摸了摸衣领下的项坠,空空如也——而那一边,芥川晴子已经出于本能的好奇,端详着掌心的它,手指触碰到金属边缘的缝隙。
“乔少夫人。”白郁阻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已听闻一阵惊呼。
“你怎么会有这张相片?!”芥川晴子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项坠中的小像,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
白郁低低叹了一声,她尚未想好要如何来解释这一切,但显然命运并不会永远让人做好准备。
四目相对,从旧物件里勾勒出一段悠远的回忆,横亘千里,跋涉远洋。
芥川晴子的目光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小像中女子的容颜,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正是她印象中的母亲。她复而抬起头,看向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打扮美艳的交际明星。
“我知道你该有很多话想问,我与你感同身受。”白郁从她的手里接过项坠,顶端用于悬挂的金属小环有一丝细碎的裂痕,“那时候我还年幼,小到记忆都有些模糊,家里遭了变故,来来往往尽是些不认识的人。”
白郁说着,将项坠收回手包里,露出一丝苦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母亲失去了联系,她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她去了南洋,但没有想到,直到如今,才知是去了东瀛。而我更没有想到,芥川博士的女儿,会是我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的至亲。”
“白小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到莫名的熟悉。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芥川晴子心里暗暗地笃定,决定将秘密告诉眼前失散已久的亲人。
“白郁。”
男人的嗓音传来,随之而来是乔望骐的身影。他见到二人攀谈,向芥川晴子道:“客人就要来了,总不能让人少了舞伴。”
芥川晴子自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遂点头应了:“我也正要去找舒易,先走一步。”
那一边荔园正门,雕花铁门两扇洞开,锃光瓦亮的汽车盘绕山路,贵客云集。乔望褚亲自在门口相迎,穿警备厅制服,深灰色檐帽极规整地戴着,神情因庄重而使得法令纹加深。
车子停稳,一旁待命的警卫碎步跑上前拉开车门。从后座躬身下来一人,穿灰色西服,系深红色暗纹领带,头发梳得妥帖齐整。
“陆大少一路舟车劳顿,乔某已备下薄酒,权当接风洗尘。”乔望褚一番话说得客套至极。
陆行云驻足,又朝人摆手说道:“乔厅长特意为我在如此别苑设宴,哪里能算薄酒,这样隆重反叫人受宠若惊。”
“想不到陆大少如此幽默,客来自当相迎。来,里边请。”乔望褚随即爽朗一笑,为人引路。
陆行云向内走了几步,不由哂然:“乔厅长在沪上日久,园子修得好,与北地气象果然不同。”
“北边自有北边的大气,乔某如今置身沪上,免不了吸取几分西洋界区的习气,说到底也不过附庸风雅又空赶时髦而已。”乔望褚浸于官场日久,一板一眼说起来毫不费力。
日头透过树叶枝干均匀地倾洒下来,映照在微风里飘扬的纱帐间,梧桐叶斜过一片绿荫,是池畔雅意的清凉。
乔家为这场接风宴委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取东方留白意致的布景之中,仍用沪上当前视为摩登的沙龙式餐会。菜点特意请了西洋厨师烹调,并以老字号采买的江南地道糕饼,杯盘碟盏一应细节无不用心。小提琴悠扬的曲调与手风琴相互配合,乐队已然奏响宴会的旋律。
陆行云饶是见惯应酬场合,先前不入心的客套至此时一见,也不免带了两分真意:“如此宴饮,实在别具一格。用来招待我这个粗人,倒是有些靡费。”
“陆大少若称一句粗人,乔某当是武夫了。今日荔园蓬荜生辉,镇守府也接了帖子,等二公子来后,两位正可一叙。”乔望褚引人入座,池畔花园,是绝佳的观景之地。
荔园此刻,已然高朋满座,穿着考究的先生太太们擎杯交谈,一派热闹。在场宾客轮次向陆行云举酒示意。
宴饮过半,陆笵却迟迟未至。众人谈资里,不知不觉也私下论起了北平陆家的蜚短流长。陆行云端坐席中,面上一贯板正,看不出半点波澜。
议论尚未平息,荔园却出现了更为惊天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