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当初的匿名信事件,秦虞山与孟春晓牵涉其中,这是晨报周总编借由圣约翰的学生向镇守府发难。
何况姚碧凝在慈安医院初遇陆笵之时,他正是遭受了刺杀。看来陆笵虽身在其位,却远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安稳。
而他显然使用了一些必要的手段,去探知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并且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那么知晓她对于北平公演的决定,也就顺理成章。
“譬如今日,也是这样。”陆笵坐到沙发上,浅呷一口咖啡。
姚碧凝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然从窗畔至近旁:“来时遇到戒严,听江副官粗略说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一直站着,坐吧。”陆笵放下骨瓷杯,苦涩的味道若隐若现,“也没有什么,有些事情之前没顾得上,该处理了。今天来镇守府闹事的人,你并不陌生。”
姚碧凝应声落座,此时才看清陆笵面容的疲惫,他的眼下有浅淡乌青。其实陆笵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威严,以至于让人忘记他的年龄,但任何威严绝不会是与生俱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新上任的镇守使并未做出任何足以激起民怨的行为,但这并不妨碍闹事者的一腔热血。因为有些沸腾的力量,是容易被煽动和利用的。
姚碧凝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吓,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生出这样离奇的念头,此刻她心底的情绪,竟然隐约可称为同情。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去怜悯这样一位权柄在握的人物呢?
“那人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姚小姐不妨猜一猜,有时相似的行为总是出自同样的人。”陆笵不紧不慢地说。
她一瞬间便有了答案,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堪堪在唇舌间止住。
姚碧凝记得当初警备厅的凌厉手段,原本足以令走出去的人产生强烈后怕。何况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又怎会有人不明白呢?
与此同时,姚碧凝觉得有些惆怅。她想起那一日在晴子茶舍中见到的手持匕首声嘶力竭的孟春晓,那个清瘦的少女眸子里倔强绝望的神情,使碧凝心底隐隐作痛。
孟春晓付出漂泊异乡的代价,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保全他,这个又一次以卵击石的青年人。而他,并不知道这一段背后的渊源,终究是辜负了孟春晓的一片苦心。
陆笵还在等待姚碧凝的回答,可她却保持沉默了。他从她的沉默里察觉出一种无声的笃定,旋即缓缓开口:“计划倒是严丝合缝,只可惜高估了同伴的能力。秦虞山坦白了他的动机,他要给故去的友人报仇。”
“故去的友人?”姚碧凝抬眸望向他,有些疑惑。
“两个人。”陆笵言简意赅,重新端起咖啡。
她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又定格在其中几帧:“一个是那日街头混乱里被枪杀的学生,可是另一个呢?”
“已经消失在沪上的人。”陆笵适时提醒道。
“孟春晓!”这个认知令她的嗓音有些发颤。
这个名字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倒了无数表面的伪装,昭示出一连串的谋局。
“可是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为何还要戒严呢?”姚碧凝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等待总是会有用的。”陆笵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他复而转了话题,“姚小姐一定要前往北平吗?”
“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姚碧凝斟酌字句,梨花白衣缎上金绣的勾云辉映着墙上宝剑,有一种凛然的闪烁。
踏出镇守府官邸时,地面泛着水镜光泽,瓢泼骤雨已然歇下。姚碧凝长舒一口气,沿着萧条闭户的街道向来处走去。
她的心中涌现出无数个念头,又逐一压下。今日镇守府门前发生的案件,看似秦虞山为报仇雪恨而来,背后却绝不会缺少一个谋划周全的主使者。
这是一个铺垫已久的局。从最初的匿名信,到游行时伪装成陆笵麾下的狙击手,再到孟春晓的下落被曲意篡改……幕后人用足够的耐心编织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为什么他们会选定秦虞山呢?在碧凝的印象里,他的课业并不算十分出色,但性格里天然有着嫉恶如仇的成分——他是敢于冒犯威权的。这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致命的弱点。
从任何角度来看,秦虞山的行为都没有做错,但并不意味着正确。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正确,如同空中楼阁,本身就是虚妄的。然而对于事物的认知,也并非他所能决定。
罢了,罢了。她努力让种种思绪从脑海中散去,如今的情形,她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去继续追寻一份沉重的真相呢?
这样想着,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设着路障的路口。守着关卡的列兵记得方才江富城与她交谈的情景,直接放了行。
关卡另一边仍是人声鼎沸。这一道横亘中间的界线,仿佛将这人世的冷清与繁华就此隔开。
坐在黄包车上,姚碧凝偏首一瞥,警备厅的车子从身旁掠过。她想着,也许陆笵等的人,此刻快要到了。
乌云已散,虹光乍现。姚公馆中一片静谧,小丫鬟们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晓薇姐,这饭点都过好久了……”稚嫩的小丫鬟小声嘀咕。
“忍着点,别出声。”晓薇低声回应,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姚秉怀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目光注视着落地钟的表盘,眉眼肃然。
他自从接到消息,便直接从民丰银行折返回来。乔望眉仍在牌局,姚家上下都知道夫人的身体,也就没有惊扰。
吕雁筠站在茶几旁,启唇道:“姚伯父,我和碧凝的衣裳真的是巧合,我……”
“雁筠,你是个好孩子,不关你的事。”姚秉怀打断了她的解释,叹息一声,“只怪碧凝她实在太过执拗,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劝不住啊。”
姚碧凝走进大厅时,见到父亲叹息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心中涩然:“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