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碧凝本来已然准备好承受滔天怒意,姚秉怀的低沉叹息反倒令她不知所措起来。
她的眸光不敢正视面前端坐的中年男子,不自觉地将地毯上编织细密的纹理一点点描摹。
“雁筠,你先回去吧。”姚秉怀语调平静,没有显出半分怒意。
吕雁筠早就觉得站立不安,听到这话瞥了一眼旁边低头的姚碧凝,如此情景委实尴尬,略一犹豫还是离开了。
霎时间,厅内陷入全然的沉默。落地钟蓦然响起的清脆音声洪亮地回荡,一连敲了十几下。
姚秉怀忽然站起身来,对一旁伫立的陈妈道:“银行里还有事情,看好碧凝。”
“老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姐。”陈妈连声应着,又问,“您还没用午饭,要不喝些粥?”
“不了,我这就得走。”姚秉怀摆了摆手,司机会意跟在身后。
晓薇见姚秉怀已经走远,遣散了几个小丫鬟,上前来拉着人问:“小姐,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姚碧凝自然不能和盘托出,只是说:“出门见了个朋友,不巧赶上大雨。”
晓薇打量着她身上勾云纹的旗袍,又细细问了几句,也被碧凝含糊过去。陈妈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又煮了一壶驱寒的姜茶。
姚秉怀夜里也未再提及白日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碧凝暗自庆幸之余,也更加明白父亲对于北平的态度,他不愿意给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种意志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姚秉怀亲自给圣约翰督学处去信,说明姚碧凝休学之事。他下定决心,要在女儿断绝前往北平的心思以前,严格控制她的行动。
乔望眉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只当是父女俩一时置气,几次替碧凝求情无果,也就服从了这个安排。
碧凝擎着一只珐琅掐丝细颈瓶,趁天光微濛,采集叶上尚未蒸发的露珠。浅绯色的袖半褪下去,露出皓白的腕。她的神情专注而从容,植株间翩跹的蝶亦未能引起目光的游移。
晓薇在一旁侍弄着缠绕在架上的葡萄藤,不禁有些感慨。自从那日老爷下令限制小姐的出行,已经过去整整三日,夫人和之砚少爷倒是替她求过情,可她自己却像是毫不在意,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晓薇,那件衣裳送出去改好了吗?”姚碧凝抱着珐琅瓶走在卵石小径,顺道问了一句。
“已经按小姐的身段改好了。”晓薇提着浇水的铁皮壶,抬头回道,“裁缝铺的人晓得尺寸,又细心熨过,正在衣柜里呢。”
“知道了,我再回去歇会儿,别让人进来。”碧凝嘱咐,遂往里去了。
“小姐放心,不等陈妈做好午饭不教人吵你。”晓薇嘻嘻一笑,复而埋首花木。
象牙白的雕花木门紧闭,姚碧凝端坐窗前,蘸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尖飞快在纸上跳跃。空白的笺纸被一个个隽秀的字符填满,尔后被折叠起来,放入一枚棕黄信封。
晨光透过蕾丝窗纱照进来,少女秀美的轮廓自成一幅画作。她垂眸看一眼怀表,站起身来,将鲜艳的罗裙换成颜色黯淡的裤装。
她不时掀起窗纱往外看去,此时的宝瑞南路安详如在梦中。清晨的街巷尚没有小贩的身影,显得十分空旷。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发忐忑,仿佛能够听见心脏的跳动声。
“喵——喵——”
两声不大的猫叫响起,姚碧凝又一次掀开窗纱,果然有一辆车子等在窗下。她已经结好绳索,将小皮箱送了下去。伏在窗台向下望去,尽管只是二楼,她仍不免害怕。
车门打开,一身便装的江富城看到窗口犹豫不决的姚碧凝,朝她比划了几个催促的手势。
现下街道寂寥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姚碧凝心下一横,迈出了她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一步。
四下静谧,在许多人的安睡之中,一道漆黑车影像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驶离。
“江副官,我们现在去码头吗?”姚碧凝喘着气,语调并不平稳。
江富城摇了摇头:“不是。”
“为什么?”姚碧凝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回复,只觉脑中轰然顾不得思索,“我们说好的!”
“姚小姐别急,长官在索菲娅小姐的诊所等我们。”江富城出言解释。
姚碧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一赧:“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了。”
车子七弯八拐地驶入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私人诊室旁停下。江富城屈指叩门,雪肤红唇的鬈发女医生很快走出来。
“姚,好久不见。”索菲娅看到江富城身后的姚碧凝,热情地上前拥抱。
姚碧凝也被索菲娅的笑容感染,莞尔道:“我也十分想念索菲娅小姐。”
“快和我进去吧,陆在里面。”索菲娅不完全知晓眼前三人聚于此处的缘由,但她并不乐于刨根问底。
陆笵坐在桌案旁,褪却一身戎装,藏蓝的西服衬得他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度。
“长官,一切顺利。”江富城简短地概括了方才的经历。
陆笵颔首,却在注意到姚碧凝时不禁皱了眉头:“怎么弄成这样?”
姚碧凝被问得有些发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长裤上被勾了几道划痕,布料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姚,你受伤了!”索菲娅亦迅速发现了这个事实,她拉着碧凝的手往白色帘幕后走。
姚碧凝心里七上八下,原本并未察觉,此时才感受到针刺一般的痛楚。她在帘幕后卷起裤管,光洁的小腿上足足有十几道细小伤口,倒插着短刺。
“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划破的。”姚碧凝回想着,应当是顺着绳索下降之时,蹭到了墙边的爬藤蔷薇枝。
索菲娅仔细查看伤口,又取来酒精棉球和镊子,顿了顿:“这样的伤看着不起眼,处理起来会很疼,你得忍着点儿。”
“索菲娅小姐,麻烦你了。”姚碧凝展颜一笑,示意她继续。
“我幼时住在乡间,有一次淘气去爬墙,那其实是一堵很矮的墙。”索菲娅一边小心处理伤口,一边讲起往事,企图转移碧凝的注意力,“当时觉得从墙头跳下去是一件很棒的事情,结果却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领居家的仙人掌正在墙下晒太阳。”
姚碧凝听得认真,不由笑出声来。索菲娅眨了眨眼睛,又讲起另一段童年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