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竹离京,舅舅也回老家。
阮扶雪的日子像从一片波澜重新恢复作古井无波,只是她心里头知道,不一样了。
即使祁竹已经把她放回了家,可她一闭上眼,总觉得仿佛祁竹还在盯着她,叫她睡不下,吃不好。
知道她胃口不好,伯母还让小厨房单独给她开小灶,可她还是吃不下。
整日里晕晕沉沉,只想睡觉,就是坐在门口绣花也会不知不觉地打瞌睡。
她自觉浑浑噩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也没干什么正事,眨眼一个月过去。
五月十七,正是霍廷斐的忌日。
至今年,已是第三年。
这个忌日一过,她就算是守满孝期了。
阮扶雪对霍廷斐既有惭愧,又有怀念,自然还要为他扫墓上坟,她早早地准备起来,还亲手做了霍廷斐生前爱吃的点心,打算带去做祭品。
前一日晚上。
阮扶雪梦见了霍廷斐,那是他们成亲三年多时的事,她被娘带着出门走亲戚,叫人问道孩子的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已成亲三年,却一无所出,羞窘到无地自容。
她还听见有人嘲笑她,说:“……长得就是一副狐媚子模样,做个暖床的玩意儿就算了,也不知道霍家的大公子是怎么被她迷昏了头,非要做大房明媒正娶地抬回去。”
“若是做个妾室倒是正好,这不是生不出孩子吗?”
那些人轻声窃笑的声音对她来说犹如刮骨刀般,直叫她疼得心颤。
对她们这些女子来说,生儿育女就是天则,她做不到,就是她的错。
她谁都没告诉,忍到回家,偷偷地哭,哭完自己擦干眼泪,装作无事发生。
但霍廷斐一回来就发现她哭了,只是眼角有微微红而已。
夜里,霍廷斐抱着她,同她说:“听闻你今日陪娘出门了?怎么?又有人欺负?”
阮扶雪不承认,软声细气地说:“没人欺负我……”
霍廷斐戳穿她撒谎:“没人欺负你,你哭什么?你躲起来哭是老毛病了,还想骗我?”
阮扶雪摇头,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算是欺负我,她们就是说……就是说我生不出孩子来的事罢了。却也没说错的。我是没生出孩子。”
她十六岁嫁进霍家,三年了,连个怀上的影都没有,月事还不稳,时来时不来,这病秧子的身子一直没大好。
阮扶雪鼓起勇气,望着霍廷斐,对他说:“我不争气,我也不知道我以后生不生的出来,万一菩萨就是不给我孩子呢?我听说过一些人家,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来的……你要么,要么再正正经经抬个良妾,叫她给你生,或者,娶个平妻也无妨的。”
阮扶雪还未说完,就自己先发抖起来了,只是她作为主母,却叫妾室先有了孩子,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她将来的日子大抵会更不好过。
霍廷斐搂着她的肩膀,抚摩她瘦薄的脊背,却说:“你怕什么……我不纳妾,也不娶什么平妻。”
“你年纪还小,才十九呢,着什么急?用我娘的话来说,年纪小的时候骨头都没长开,本来就不适合生孩子。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是二十二岁,我们再等两年就是了。”
阮扶雪含泪“嗯”了一声,倚在丈夫的肩膀,终于安心了几分。
阮扶雪是个循规守矩的小女子,即使她没多恋慕霍廷斐,可嫁都嫁进来了,她当然是把霍廷斐当成她的天,好生服侍,温柔解语。
她是盼星星盼月亮,拜了老君拜菩萨,大夫让她喝什么汤药,就是再苦她都直接咽下去。
但还是没有孩子。
直到霍廷斐因为在京郊跑马时坠马身亡,她也没怀上过孩子。
甚至在霍廷斐死后,她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怪她太自私?当年霍廷斐推拒,她就该直接跟婆婆商量纳妾。
霍廷斐那样好的人又不是没娶妻,却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这该怪谁?
她多想要个孩子啊。
阮扶雪夜半迷迷糊糊地醒夜了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又做了个梦。
一个很模糊的梦。
她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孩子,也不知孩子是男是女,她只知道这是她的孩子。
她太高兴了,抱着孩子哄。
有个男子走向她,她以为那是霍廷斐,却听那人柔声唤了声:“芫芫。”
阮扶雪悚然一惊,如突然坠落深渊似的,自这梦中醒过来。
她如搁浅的鱼儿似的喘粗气,额头尽是涔涔冷汗,揪着领口的衣裳,仍心有余悸。
似锦听见动静,快步走过来:“姑娘,您怎的了?”
阮扶雪扶着围床的边缘,虚弱地摇摇头:“无事,无事,不过做了个噩梦罢了。”
似锦去把药给她拿来。
阮扶雪不肯吃药,她见外面天色还早,翻个身,继续睡去了,闷声道:“我歇歇就好了。”
自从祁竹那里回来以后,阮扶雪就故意不吃药。
她没有别的反抗方式,只想偷偷摸摸病死自己。
似锦每每想要找人禀告,心想,若四小姐再发病,一定就要去告知主母,可她这样一想以后,阮扶雪就没有再发病了。今儿看上去似乎也只是被魇住了,不大像是先前的心绞痛。
阮扶雪又睡了一觉,再醒来,问似锦:“几时了?”
似锦答:“快要巳时了。”
不早了。
阮扶雪起身,随意用了两块糕点,垫垫肚子,换了身衣裳,出门去祭拜霍廷斐。
霍家的人应当已经去过了,她虽是霍廷斐的未亡人,但她已经被送回娘家,不再算是霍家那边的人,她不敢去得太早,是以才晚一步到。
却没想还是遇上了霍家的人。
她的婆婆安远侯老夫人就在,正在指挥着幼子等人清扫祭拜。
老夫人站在一小段距离之外。
长不拜幼,她虽惦念怜惜早亡的长子,却不能亲自为他扫墓上香,只能过来如此看一看而已。
阮扶雪正犹豫着要不要避一避,便听见她老人家温婉和煦的声音:“扶雪,你来了?”
都被长辈叫了名字,阮扶雪便迤逦裙摆,款款走过去,揖身行了一礼,开口差点又喊了“娘”,她卡壳了下,才纠正过来,道:“问老夫人安。”
老夫人感慨地望着她:“你是个好孩子,一直惦记着我的斐哥儿。”
阮扶雪深深低头,脸上火辣辣。老夫人说得她更惭愧,她都在孝期与别的男人行了那等苟且之事了,哪有资格称自己是个好的?
老夫人没拖她太久,道:“你去给斐哥儿上香吧。”
阮扶雪应下。
霍廷煦正在祭拜大哥,所以阮扶雪侧立一旁等待了一会儿,她悄悄打量这个小叔子,不过两三年不见,霍廷煦蹿高许多,渐渐有了玉树临风的身姿,她离开霍家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霍廷斐去世时,煦哥儿哭得不成,先一步倒下发高烧,她亲自去照看的,然后婆婆也倒了。明明她才是个病秧子,却只有她好生生的,没有病,大抵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觉得霍廷斐没了,她得撑起这个家来才是。
没料到婆婆居然放她改嫁。
霍廷煦拜完,才红着脸,与她打招呼:“嫂子好。”
阮扶雪回了一礼,还说:“煦哥儿,谢谢你上回送了药材,又请了侯府的大夫来,是大姐姐回家以后跟娘说了,让你送的吧?我吃过了,如今身子好些了。”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又顺口把婆婆称呼成“娘”,就像她还是霍家媳妇一般。
霍廷煦愣了愣,才含糊地说:“是……是的,你吃着好就行,下回我再给你送。”
阮扶雪:“倒也不用那么麻烦,你这回送的就能吃很久了,我如今已不是霍家人,总不好老要你们的东西。”
等再过数月一年,祁竹回来。
她多半是逃不掉的,要嫁给祁竹,到那时,就彻底跟霍家没关系了。
阮扶雪说完,没有再继续跟霍廷煦寒暄。
霍廷煦给她让出位置,她去给霍廷斐摆上她送的祭品,倒酒,上香,烧纸钱。
她跪在布团软垫上,阖目,在信中与霍廷斐说话:阿斐,阿斐,今生我对不起你,我无法偿还,若有来生,我再与你偿还我的罪孽。
阮扶雪拜完,插上香,再起身。
她起得也不急,却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没一头栽倒下去。
身旁的霍廷煦见状,赶紧上前,扶住她。
阮扶雪不光觉得头晕,还觉得腹中难受,几欲作呕,她干呕了两声,倒没吐出来,只是觉得难受极了。
霍廷煦担心地问:“嫂子,你怎么了?”
他见阮扶雪不胜柔弱的模样,心里着急,说:“来人啊,拿张椅子过来。”
还要扶她去坐椅子,说:“嫂子,你先坐下,我去与你叫个大夫过来。”
霍廷煦才要转身,却被阮扶雪抓住了袖子。
他一低头,看到阮扶雪脸色一片青白,像见鬼了似的,眼神也直愣愣的,慌张发抖地说:“不,不用,不要叫大夫。”
她像是在骗自己,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这只是老毛病,真的只是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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