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匈奴先锋部队,即折兰、白羊、楼烦三部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包围之时,和包围圈隔五路山南北相望的盐泽,匈奴单于冒顿正躺靠在王帐内的软榻,面色扭曲的揉搓着腹部。
“呼······”
小心翼翼的哈出口气,觉得腹部的胀痛稍缓解了些,冒顿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在去年春夏之际,冒顿险些跟每一个‘寿终正寝’的匈奴老人一样,死于长期食用肉类所导致的便秘。
虽然在之后,匈奴派往汉室的使团意外得到了大黄,这种对便秘极具功效的‘神药’,让冒顿硬生生把踏过鬼门关的脚收了回来,但长期食用肉类,以及各种微量元素失衡所导致的慢性中毒,也依旧无时不刻的折磨着冒顿年迈的身躯。
对于自己能活过六十,冒顿其实已经足够满足了。
——在草原,无论是奴隶、牧民,亦或是勇士、贵族,平均年龄都非常有限。
地位最低的奴隶,大概会从二十五岁开始就染上疾病,在草原的奴隶市场,奴隶的价格也会因为年龄受到极大地影响。
如果是五六岁左右,度过脆弱的婴儿期的小奴,男奴可以卖到四分之一匹马,或三分之一头牛,或是两只小羊羔;女奴则贵一半,能卖三分之一匹马,或半头牛,或三只羊羔。
如果是十岁到十四岁之间,正处于草原‘青年’时期的奴隶,价格便会有个大幅上涨——三个男奴可以换来两匹马,或三头牛,或六只羊。
这个年龄段的女奴,更是会由于其已经进入生育期,比男奴贵上起码一倍!
但从十四岁开始,草原奴隶的价格,就会肉眼可见的大跳水。
——十五岁到十八岁的男奴,价格最高不会超过五六岁的小奴,且会呈现出‘年龄越大越便宜’的规律;女奴虽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十八岁以上的奴隶,则很少出现在草原的奴隶市场之上。
原因其实十分简单:没有需求,就没有市场。
年龄在十八岁以上的男**隶,是被草原民族视作‘使用期限即将到期’的工具的。
对于这种‘即将报废’的工具,没有任何部族愿意付出牛羊牧畜去交换。
至于这些奴隶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平时就使劲儿用,死了就死了,也不心疼。
等到需要和别的部族进行战争时,如果这些没有价值的‘老奴’能派上用场,让对方的体力稍微被消耗一些,就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人生使命了。
也就是说,草原奴隶的寿命,或者说‘使用期限’,大概就是五六岁到二十岁左右,这十五年的时间。
超过这个时间,奴隶每产出一点价值,奴隶主就都算多赚。
与奴隶相比,牧民的状况则相对好些。
——毕竟不是血脉卑贱的奴隶,只要能对部族做出贡献,就不可能会成为炮灰。
但在年龄逼近三十岁,开始出现‘骑马疾驰几里地就冒汗’的状况时,牧民也会被部族无情抛弃,被赶出部族自生自灭!
从华夏民族的价值观出发来看,这种情况或许有些奇怪:才三十岁,好歹也是有子女的,子女总不至于养不起吧?
而这,也正是封建时期,草原游牧文敏和华夏农耕文敏最大的一处不同。
在华夏农耕文明,人伦孝悌的概念,早在遥远的尧、舜、禹三皇禅位时期,就已经成为了华夏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和鲜明特征。
到西周时期,华夏文明正式进入封建社会,人伦道德更是成为了个人价值最为重要、直接的体现。
发展到如今的汉室,华夏民族已经发展到了‘不孝顺的人和畜生没有区别’‘不顾道德的人和蛮夷一般无二’的阶段。
便是这代代传承,时代罔替的礼义廉耻、人伦道德,让华夏民族即便在两千年之后的新时代,也依旧能自豪的喊出一句: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
‘华夏’一词,也正是由此而来。
但草原民族在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一种十分落后的时期。
正如管仲所说的那句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今的草原民族,乃至于未来千年的草原民族,便都停留在‘仓廪不实,衣食不足,顾不上礼节、荣辱’的阶段。
在草原普行的价值观念当中,没有华夏民族所习惯的人伦孝悌、礼义廉耻的内容,也没有仁以待人说法。
草原民族所信奉的,是和华夏文敏几乎截然相反,极度接近原始社会,充满野蛮的丛林法则——成王败寇,生存至上!
和残酷、冰冷、野蛮的兽类一样,草原民族,可以为了一块领地大打出手,可以为了食物而生死决斗。
在必要的时候,草原民族甚至并不介意用同类的血肉,来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肺腑,以确保自己的生存。
华夏文敏对草原文明持“率兽食人”的评价,便是出于这个现象:相比起站立走路,带领人民、保护人民的华夏君王,草原民族的霸主,更像是带着野兽外出捕猎的兽王。
与辛勤劳作,耕种土地来保障生存的华夏百姓相比,几乎以掠夺、杀戮为主要生存手段,以游牧为补充手段的草原民族,也更像是稍有人类特征,却还没有完全开化的野兽。
而在野兽群,年老体弱的成员被抛弃,显然也就是在正常不过的现象了。
普通成员、底层阶级的牧民如此,那草原民族的贵族,为什么也很少有活过三十岁的呢?
总不至于连贵族老爷,都会被部族赶出去,在草原上自身自灭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会让华夏民族大跌眼镜。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年龄超过三十的匈奴贵族,恐怕巴不得被部族赶出去自生自灭!
原因很简单:被赶出部族,好歹还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生存可能。
再不济,也终归能多活几天。
但‘被赶出部族’的待遇,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匈奴贵族能得到。
因为在匈奴贵族年近三十,身体开始出现明显的机能下降时,部族内的氛围,就会被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所充斥。
先前提到,草原民族的社会秩序,几乎完全遵从丛林法则。
那丛林法则最重要,最核心的组成部分,是什么呢?
——强者支配并拥有一切,弱者被一切拥有并支配!
和狼群一样,匈奴部族的头人再显露出老态时,部族中年轻力强、雄心勃勃的青壮,便会层出不穷的对老狼王发起挑战!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匈奴贵族会在无穷无尽的决斗、刺杀中的度过。
这些挑战、刺杀匈奴贵族的,可能是他们的兄弟、儿子,甚至是孙子。
为了保证自己不被杀死,匈奴贵族只能将发起挑战的兄弟、儿子甚至孙子一个个杀死。
但这些年轻的部族成员当中,早晚会出现一个足够强大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强壮。
但年近暮年的匈奴贵族,却会在时光流逝下一点点变老、变弱,变迟钝。
此消彼长之下,这个老贵族被一个青年甚至少年刺死在地,也是早晚的事。
所以,才会有‘匈奴贵族老后,恨不得被部族赶出去’的说法。
——比起整天心惊胆战,且结局注定的暮年贵族生活,草原即便再危险,也终归还有那么一丝生存,起码是生存更久一些的可能性。
而这种状况,几乎不分贵族的大小。
小到一个小部族的裨小王,大到产于本尊,都无法避免这种类似‘老狼王’的尴尬状况。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孪堤冒顿,无疑算得上是一个异类。
从历史上的历代匈奴单于来看,冒顿六十多年的寿命,也绝对算得上是独一份。
——作为匈奴实质意义上的‘开国者’,冒顿在产于之位上,坐了足足三十五年!
而冒顿的继任者,历史上的老上单于孪堤稽粥,却只在位十三年。
老上的继承者,也就是军臣那个草包,倒是机缘巧合,在单于之位上坐了三十四年。
但从军臣开始,‘匈奴单于’这个职业,就成了著名的‘高危短寿’职业。
——君臣的儿子于单,甚至连单于之位都没坐上,就死在了汉都长安!
——军臣的继任者伊稚斜,前后总共在位十二年;
——伊稚斜的儿子乌维,满共在位九年;
——乌维的儿子乌师庐,也就是匈奴历史上著名的儿单于,在位三年而夭折;
——句犁湖那个短命鬼,更是只在位一年,就追随侄子乌师庐而去;
——句犁湖的弟弟且鞮侯,在位五年而死;
——且鞮侯的儿子狐鹿姑,在位九年而死····
从孪堤军臣身死的公元前127年,狐鹿姑上位的公元前95年,短短三十二年的时间,就先后有足足六人坐上匈奴单于的位置。
而在此之前,‘三十二年’,还不够冒顿、军臣的整个在位时间!
虽然这也和武帝初期,汉室在对匈战略上取得了较大优势,使得匈奴内部陷入混乱有些关系,但这一连串个位数的‘在位时长’,也足以证明:在匈奴单于的位置上坐三十年以上,是怎样了不起的壮举。
——冒顿在位三十五年,和军臣那个草包的三十四年,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儿!
军臣能在位三十四年,是因为汉室在军臣在位时期,采取了极为保守的‘虚与委蛇以安胡,潜心种田以练骑’的战略,对匈奴根本没造成什么威胁。
而匈奴在军臣在位时期所主张的‘向西扩张,向南戒备’的战略侧重,也使得匈奴从草原以西的中亚地区获得了足够多的好处。
再加上老上为匈奴打下来的西域,将源源不断的物资输出给匈奴,使得匈奴内部的矛盾几乎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汉室采取保守的防守姿态,西方的中亚人又都是一碰就碎,还都富得流油,基础物资又有西域源源不断的输血······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军臣还坐不稳单于大位,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了。
与军臣所面临的‘岁月静好’相比,冒顿上位之前的匈奴,那可真可谓内忧外患,苟延残喘于草原一隅,灭亡不过旦夕之间。
为了让部族存在下去,孪堤冒顿先是被父亲头曼送到了东胡王的身边,以表示‘匈奴部誓死忠于东胡王,绝不敢有二心’的信念。
在东胡为质时期,冒顿经历了怎样凄惨的生活,青史之上并无笔墨。
但从秦始皇帝嬴政年少时,在赵都邯郸遭受的苦楚,就不难推断出冒顿在东胡为质时,遭受了怎样的苦难。
——野蛮的草原文明,对质子绝对不会比华夏文明友好到哪里去!
起码在华夏文明中,质子更多是一个象征意义的钳制手段,对于质子,列国更多也是以思想改造(洗脑)为主。
在经历这样一段惨不忍睹的质子生涯之后,冒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部族;而等候他的,是比之奴隶还不如的部众。
东胡部雄踞草原,月氏人盘踞河西、河套,两强相争,位于双方势力交界处的匈奴部,可谓是整日提醒吊胆,生怕哪天东胡-月氏战端骤起,匈奴部被殃及池鱼。
而在部族夹在中间,两头不敢得罪的时间,单于头曼做出了一个让冒顿彻底死心的绝对。
——同时承认东胡、月氏都为匈奴部的‘宗主’,并同时向两方上贡!
当身为单于亲子的冒顿,都在冬天的毡帐里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去啃食一块冻的梆硬,散发着臭味的腐肉时,弑父的鸣镝,也同样被冒顿攥在了手上。
弑父躲位之后,冒顿更是在东胡、月氏两个巨无霸前后夹击之下,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之内,让匈奴成为了草原棋盘之上的第三方势力!
在临死之前,冒顿更基本完成了对草原的统一,只留着月氏人在河西苟延残喘,甚至在冒顿死之前四分五裂,主体部分先是西撤至伊犁河流域。
从冒顿面对东胡喊下的那句‘你要女人,我给;你要宝马,我给;你要土地,我干汝娘亲’来看,可以说孪堤冒顿之于匈奴,就是朱重八之于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