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音阁, 墨刑司主峰。
主殿公务舍的门帘被掀开,殷想容身着一袭绛紫广袖流仙裙,款款走了进来。
她面上施了些粉黛, 恰到好处地掩去了憔悴的气色。
视线落到凝神批阅着公文的青年身上, 眉宇间不自觉地染进了些许温柔。
“阿楚?”
她试着呼唤他的名字。
蔺楚疏却置若罔闻, 手上动作不止, 偏偏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殷想容留意到他脸颊依旧是失血的苍白,连唇瓣也淡得看不出颜色, 心头忽然掠过一阵不安。
她上前几步,拍了拍蔺楚疏的肩。
下一刻那人才悠然抬头:“想容?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唤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应。”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眸子里的悲哀却怎么都藏不住。
果然,他并非刻意不搭理自己, 而是根本听不见。
仔细观察,甚至连那双素来墨黑通透的眼眸, 也隐隐蒙上了一层灰霭。
“你的眼睛……”
她颤抖着伸出手,蔺楚疏却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忧。”
他似乎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纵然殷想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全身血脉枯竭,沉重伤势得不到将养,早已伤到了他的根本。
如今他的五感已经开始消退,受损尤为严重便是听觉和视觉。
即使与殷想容相距不过几寸, 视野里, 她的面貌依旧是一片朦胧。
感官的消退只是开始,倘若得不到及时医治,过不了多久, 他的脏腑和气海也会随之衰竭。
期间储月熹和两位徒儿没少给他寻药调理,但精血耗竭并非寻常伤势,纵使再金贵的药草,也只能堪堪吊命,根本谈不上医治的效果。
更何况,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天劫不远了。
眼下,周长明已经离开,其他人的后路他也安排妥当,即使面对天劫的生死威胁,其实也并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你在阁主身上植入的溯影珠,可有任何发现?”
被他提起此事,殷想容的面色也随之整肃:
“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只不过……阁主睡梦中常露出挣扎不安的神情,似乎经受着某种禁锢。”
蔺楚疏眉宇间的折痕显得更深。
衣烬斓待他亲厚多年,其中深切的情分,绝不可能仅仅因为一场误会就被彻底抹杀。
那人在血御阵一事上丝毫不留情面,背后定有隐情。
据裴雪音的说法,衣烬斓体内的混毒存在已久,很难彻底除清。
因此,无法排除他体内的混毒会扰乱神智的可能。
“对了,方才传讯弟子送来了阁主的手谕,要求我们长老会四人一个时辰后尽数到场,不知要宣布什么要事。”
殷想容道:“你这回平息朝音阁和魔界的祸乱,居功至伟,先前也没有论功行赏,想必这次会议,多少与之有关。”
论功行赏么……蔺楚疏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不管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经此两役,他的个人威望已经攀升到了恐怖的高度。
是以衣烬斓按兵不动到今日,恐怕那所谓的“赏赐”,必然不同寻常。
“对了,想容,”他忽然道,
“你身上魔心石的伤势,状况如何?”
殷想容心中一颤,以为他察觉了什么。
但迎上他微微不解的神色,她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五感究竟已经消退到了什么程度。
“没事,我记着你的叮嘱呢,伤口还是老样子。”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心底酸涩,明白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你瞒我瞒。
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自己或许都快要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可当下局势未明,他们谁都没有权利放松将养,只能时时刻刻绷紧神经。
……
约莫一个时辰后,蔺楚疏与殷想容走进穹芜殿内,另外三人已经列席坐定。
“楚疏,想容,”首座上的衣烬斓朝二人微笑致意,“就等你们了,快些入座吧。”
他脸容上的病气一扫而空,甚至从肌底透出健康的淡粉色,若非气息显得有些急促,简直要让人相信,他的身体早已无恙。
殷想容下意识瞧了蔺楚疏一眼,眸底略过一丝不安。
等到二人落座,衣烬斓先是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向了血御阵与魔心石之祸。
“楚疏,多亏了你构筑血御阵,如今朝音阁内的魔心石已经完全被根除,玄光宝鉴也在四司的监督下净化完毕。”
他微笑道:
“只不过朝露试被中断,按照现有成绩,暂不能角逐出前十名,本座拟于次年重启第二试,届时但凡是第一试入围的参试者,均可再次参与。”
“你们觉得如何?”
“回禀阁主,禹洲以为,重启朝露试正在情理之中。只是……”
岑禹洲意有所指地道,“朝露试关乎朝音阁新秀选任,若因此平白贻误一年,是否有些过于漫长?”
他这话本也在理。
毕竟整个朝音阁上下为朝露试筹备了半年有余,如今被魔心石彻底打断,再贻误一年,难免会造成人才培养与换届的空缺。
没想到衣烬斓却摇了摇头:
“一年之期固然不短,可若是长老会有人事变动,便不能急于操办此事。”
岑禹洲神情里闪过一丝暗芒,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是一片惊讶:
“阁主的意思,恕禹洲不甚明白。”
“如你们所见,本座身中混毒已久,眼下毒素虽解,却无法根除,实在无法继续承担朝音阁主繁重的事务。”
“但此刻魔心石灾祸刚刚平息,安抚阁外门派的任务也重压在身,根本容不得本座放松哪怕一刻。”
“你们都是本座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
他抿起唇,视线落在下首的蔺楚疏身上,
“近日楚疏更是功勋卓著,论阁主的继任人选,想来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对象了。”
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蔺楚疏本人尚算冷静,其他人纷纷变了脸色。
殷想容是不可置信,夏侯鲲是震惊沉怒。
而岑禹洲虽然显得有几分惊讶,眼底却波澜不惊。
“楚疏,你且上前来。”
衣烬斓向蔺楚疏伸出手。
蔺楚疏墨眉微蹙,起身走上前去。
模糊的视野里,他能感受到衣烬斓的目光,虽然温和依旧,却多了些他无法懂得的情绪。
那些情绪锋利又陌生,和那人温润如玉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微微沉凝,又想起殷想容曾提起过的,溯影珠记录下的诡异场景。
“阁主,楚疏在墨刑司征战多年,一身杀孽过重,恐不堪担此大任。”
他向衣烬斓深深揖礼。
“胡说,你从进入朝音阁以来,便是本座看着成长的孩子。你秉性如何,本座焉能不知?”
衣烬斓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温和的神色,但下一刻语气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再者说,魔心石不知何时就会再临,目前朝音阁除了你,又有谁能抵御?”
“可是……”蔺楚疏还想再推脱,他却已经不容置疑地拍了板:
“非常时期,非常办法。往日本座成为这朝音阁主,不同样是临危受命,事急从权么?”
他这句话并没有错,当年魔族大军攻上朝音阁,前一届长老会四人折损其三,阁不可一日无主,他亦是在百般推脱之下,被众人拱上了领导的位置。
“阁主,夏侯有一事不明。”
一旁沉默的夏侯鲲忽然冷声道:
“按照朝音阁礼制,若要选拔任何人担任朝音阁主之职,必须获得长老会半数以上成员的同意。不知如今这等景况下,此条可还作数?”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摆明了便是对此事加以阻挠。
衣烬斓眉目微敛,眸中冷光乍现,似有动怒之意:
“既然如此,那么本座令长老会现场票选,总可与礼制相合吧?”
他通身的威势震得夏侯鲲面色泛白。
但后者并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也索性强硬到底,点头答允。
殿中的氛围一时间显得格外尴尬,殷想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我赞成阁主的决定。”
虽然不知衣烬斓为何执意让蔺楚疏继任阁主之位,可一旦事成,阁中短时间内,便再无旁人能对他不利。
更何况他伤重未愈,若能多一重权势保护,也不失为权宜之策。
剩下的两人中,夏侯鲲自然不会苟同,决定权便落到了岑禹洲的手中。
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对夏侯鲲投来的视线视而不见。
反而是沉吟片刻,面带笑容道:
“阁主英明,如今局势未明,正需要蔺长老这般英雄人物掌舵,才能让朝音阁众人放心呐。”
“我也赞成此事。”
他朝蔺楚疏微笑致意,不避不让地迎着夏侯鲲惊疑不定的目光,神色八风不动。
如此一来,蔺楚疏继任阁主一事便得到了长老会的同意。
衣烬斓面露欣慰,笑着点点头:
“如此,眼下情势未明,换届之事宜早不宜迟,倘若诸位没什么异议,长老会不访昭告全阁,三日之后,便于主峰召开继任大典吧。”
“是,请阁主放心。”
人事任免与利益筹备一向是璇玑玉坤两司的职责,典礼筹备的任务,便当仁不让地落在了殷想容和岑禹洲身上。
直到走出穹芜殿大门,夏侯鲲依旧有些浑浑噩噩,身在梦中之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与自己坚定反对蔺楚疏的岑禹洲,为何会在这关键一刻转了性,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岑兄,你究竟是何用意?”
等到蔺楚疏和殷想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他才按捺不住,急切地问道。
岑禹洲并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幽光涌动,有些事态的发展虽然超出了掌控,可兜兜转转之下,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夏侯兄,近日你可有夜观天象?”
他忽然没边没际地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夏侯鲲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深知他绝对是有的放矢的人,于是顺着他的话头,仰首望向遥远的天穹。
只见天幕黑沉,无星无月,远方却隐隐有隆隆的雷云涌现。
其中夹杂着青红交织的电光,看上去诡异又不详。
“这是……”
荧惑守心的天象他或许不明了,可远方那团缓缓逼近的雷云,却让他无比熟悉。
那分明是渡劫雷云将至的预兆啊!
可据他所知,长老会中,自己、岑禹洲和殷想容三人距离功力进阶尚有不少时日,即使是衣烬斓,也已经多年没有进益。
寻常修士的渡劫云不可能恐怖如斯,唯一的解释,便只剩下……
“所以,岑兄的打算是,既然不论如何选择结果都不会改变,索性卖了这个人情,顺水推舟?”
夏侯鲲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身为朝音阁长老数十年,却始终这般沉不住气,眼下这般开罪了衣烬斓,也不知日后该如何弥补。
“夏侯兄此言差矣。”
岑禹洲忽然凉凉道。
“顺水推舟乃下策,真正运筹帷幄之士,必然高屋建瓴,引势于未竟之时。”
“你怎知这一切不在我预料之中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咧,剧情比我预想得进展稍微慢一点,下一章我好好酝酿下,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