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情理之中罢了。
毕竟她真正的主子从来都是扶青,所以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没什么不对。
司徒星还以为芍漪只是手滑了没端稳,直至她闷声不响地跪下去,方才后知后觉:“是你告诉主上的?”
我不说话,芍漪也不说话,司徒星摸了摸脑仁,十分尴尬地开始打圆场:“其实这事儿怪不得芍漪,饶是主上位高权重也要顾全大局,总不能每一个人都像霍相君那样纵容你吧?”
说着说着来回小踱两步:“辽姜倒有意瞒下去,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只有让主上知道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
他圆不下去了,极小心地使一记眼神,像暗示霍相君那样暗示芍漪:“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一直称芍漪为姐姐更不觉得自己够能耐可以当主子,是以这五年她不曾有一次向我跪过,今晚算开了先例。
她捏住袖口,跪得挺直,迟迟道:“对不起,是我告诉主上的,你若不能消气便打我骂我……”
我背对着她转身坐下:“也还好吧,其实我对你算不上多信任,否则就不会撒谎说把妘妁藏去星若那儿了。”
既没生气,便谈不上消气,只是有些五味杂陈而已。
她抽抽搭搭地解释起来:“前日下午,主上派文沭把我带至阙宫,他想知道为何你会突然变得行为举止古怪。起初我试着遮掩,可主上说他之所以让我留在碧滢小筑,是因为他相信我能比别人更加用心百倍地照顾你。若你闯了祸,我有能力担保善后的话,那么就算不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若后果不可掌控,即使做不到管束起码不能由着你胡来,他还说不希望因为自己找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而使你发生任何意外。说完,主上给我时间自己想,等想清楚了再选择要不要瞒下去。”
续道:“我犹豫很久,才决定把你五日前救下妘妁,以及用清虚镜查探醉灵下落之事说与主上。可当我提到你将妘妁托付给一个名叫星若的小哥哥时,主上浅笑了一声说,她在骗你。”
再续道:“主上甚至猜到你真正托付醉灵的地方是百笙轩,我下意识问了一句问什么,可是主上并没有回答。”
最后哽咽着道:“当然,我也并非都是为了你,虽然主上给我时间先想清楚再做选择,可身为奴婢一向只能听令又何来同君王游移的资格呢?趁主上还能好言相劝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否则即使顺利回到碧滢小筑,若将来你因醉灵而出事,我的下场不问可知。”
司徒星干呛了一声:“子暮,并非我帮着芍漪,倘若消息被暗中透露给辽姜,那就是明晃晃的背叛说什么都不能原谅。可主上不同,他是最不会害你的人,芍漪这么做实实在在是救了你。”
我撑着额角:“他怎么知道我在骗你?”
很明显,芍漪还藏着一肚子话,适才不过从中捡了几句能说的而已。眼下我这么一问,她屏声很久,讷讷道:“主上有什么不知道呢?”
看来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
我不是扶青,总不识趣地想要寻根究底,明知可能换来谎言的话不问也罢。
为防弄疼伤口,我撑着台阶站起来,埋头扫了扫衣服上的灰:“快些起来吧,我又不是你的主子,犯不着这么战战兢兢跪着。”
芍漪僵硬地跪在那儿,眼眶浸上润泽,喃喃道:“你这么说是要赶我走吗?”
我将她搀起来:“你对扶青哥哥说实话是应当的,既然他让你留在碧滢小筑,就没人能够把你赶走,不早了回去睡吧。”
她忙道:“那你呢?”
司徒星一脸看透的表情:“你还想替醉灵求情?”
“不行啊!”芍漪惊道,“主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若坚持替醉灵求情,只怕会授人以柄……”
我没耐性听这些:“霍相君被禁足在百笙轩,如今没有人帮我了,不自己去求情,还能如何?”
她转向司徒星:“司徒公子,您快拦住她啊,醉灵有那么重要吗?!”
司徒星坦然正色:“醉灵当然不重要,骨肉至亲才是最重要的,你若实在打定主意想去就去吧。”
芍漪一时没反应过来:“司徒公子您在说什么啊?”
“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管他人事,不要把我们的感受强行加诸到子暮身上。”司徒星在我和芍漪之间扬出一道结界,回头拍拍自己的胸脯,喊道,“你快去吧,哪怕一哭二闹三上吊,即使救不了醉灵至少试着争取过,希望这一次可以弥补五年前骨肉分离的遗憾!”
我朝他笑:“多谢。”
“不能去!”芍漪拼命拍打着结界,“撇开战事不谈,辽姜公子欲拿醉灵内丹给虞主子续命,你坚持救醉灵便是不顾虞主子安危届时会被推向风口浪尖的!”
我转身抚了抚小腹上的伤,眼含一丝坚定,沉吟道:“权当我没有自知之明想要同紫虞争一争吧,眼下距朔月之夜还剩两日时间,或许会求仁得仁呢?”
芍漪哽了一嗓子:“如果虞主子因得不到内丹而有个好歹,到时候你被他们千夫所指,也不后悔吗?”
我朝阙宫方向边走边道:“用别人形神俱灭和家破人亡为代价换来的精元内丹,莫说增加两千年寿数就算两万年又如何,即使活着也会活得寝食难安。或许,紫虞和我不同,她能每一天都好吃好睡,可醉灵并没行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要为了让别人活着而付出如此代价?至于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想怎样便怎样吧。”
就这么,我一路吹着冷风,径直跪在了阙宫高台的最后一层石阶下。
文沭远远跑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叩在地上朝那巍峨的宫门俯首拜了一拜:“子暮斗胆,求扶青哥哥开恩,饶妘妁和她的母亲不死。”
文沭看一眼四周压着声道:“祖宗诶,你赶紧回去吧,别再惹主上不高兴了。”
我拔高了几个调,再叩下去,道:“子暮斗胆,求扶青哥哥开恩,饶妘妁和她的母亲不死!”
文沭做出噤声的手势:“除辽姜公子以外,主上为何只带我跟司徒公子去碧滢小筑,是因为主上不想把今晚的事情闹大牵连到你。替她们求情就是在抢虞主子的救命良药,别人会说你吃里扒外向着缥缈宫,为两个醉灵这样不值当啊。”
我忍不住反驳:“难道她们生来就该为了替别人续命而死吗?”
文沭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弱肉强食这就是规则。”
我难以苟同:“这是野兽的规则。”
一声冷语幽幽地从高台上传下来:“有时候野兽与人心没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形式而已,这就是现实。”
文沭屏声退回自己的位置,扶青一阶一阶走下来,垂眸看了我很久:“我陪你五年却连相识五天的醉灵都比不上吗?”
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不对,应该这么问,我在你心里比得过谁啊?”
我几乎脱口而出:“谁都不能跟你比!”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前也有人说过这话,我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信,现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我看着他,半晌,道:“是真的。”
顷刻之间,他敛去笑容,没有半分犹豫:“那就立刻回去不许再替醉灵求情了。”
我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眸子黯了黯,又接道:“现在回去我就信你。”
良久,我不说话,也不准备离开。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看样子你打算在这儿跪一晚上?”
说完这句,他转身走上台阶,清冷的声音如来时一样:“那就跪吧,跪累了自己回去,如果腿酸的话可以让文沭给你备顶轿子。”
夜,漫长。
次日,天刚蒙蒙亮,云中荡起几声鸟鸣。扶青出来时我还跪着,头上积了些晨露,湿哒哒的。
膝盖倒还好,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只是小腹上的伤委实难受,我颤颤巍巍叩下去险些抬不起来:“求扶青哥哥饶妘妁和她的母亲不死……”
他看起来很疲倦,兀自在宫门前站了会儿,然后走过我身旁径直扬长而去。
我捂着肚子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头,他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你肚子怎么了?”
我实在忍不住便胡乱诌个借口:“饿疼了。”
他皱眉:“回去。”
我像根枯枝,干巴巴杵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倒一样。
他声色俱厉又道一声:“回去吃饭。”
我捂着肚子不走也不说话,扶青冷下脸继续往前,且步伐越来越快。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我一路远远跟着,直至两个卫兵挡上来:“浮生殿乃议政之重地,没有主上的准许,你不能进去。”
大殿中央,玉阶的最高处,扶青闭上眼睛支颐在座椅一侧。
我忍着刀伤小心翼翼地跪下去,司徒星朝殿外张望一眼,转头向扶青拱手:“主上,子暮这是……”
扶青淡淡揉着额角:“不管她。”
司徒星再道:“可她看起来好像不大精神……”
辽姜根本不等他说完:“启禀主上,自魔界应下战书以后,仙界便集结精兵强将虎视眈眈。属下听闻,天帝此次并未派重华出战,而是亲手将挂帅旗交给了他的第三子潮泱。”
扶青余光瞟来一眼,恍神了片刻,才道:“不足为惧。”
辽姜续禀:“潮泱法力虽高却空有匹夫之勇,区区悍将自然不值得在意,可那面旗挂的是副帅。”
扶青顿了半晌:“主帅是谁?”
辽姜道:“不知。”
奉虔思忖着:“君臣有别,潮泱贵为天帝第三子,想来掌主帅令旗的总不会是别人。”
辽姜想也不想:“那便只能是容炽了。”
我捂着伤,沁出满头大汗,几次险些疼晕过去。扶青手指捏紧,复又重新看向辽姜,心不在焉地说了三个字:“不一定。”
奉虔思虑一阵娓娓道:“容炽虽为天帝的长子潮泱的长兄,可嫡庶尊卑明晃晃摆在那儿,潮泱心高气傲岂能服他?天帝心里清楚,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所以容炽和潮泱只能用一个。”
司徒星道:“那还能是谁,天帝就这几个儿子,总不能他亲自上阵挂帅吧?”
扶青若有所思:“不是还有一个吗?”
司徒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喊出一个名字:“引幽?!”
紧接道:“可十五年前历劫回天的途中,引幽被主上重伤元神,至今还未醒啊?”
辽姜垂下眸子冥思苦想了半日,忽在心底做出一个猜测,复仰头犹疑问道:“或许,他早就醒了,只是天帝秘而不宣?”
司徒星嘁一声:“醒就醒呗,主上的手下败将,到时候让他再躺十五年。”
奉虔静静地抬眼:“即便引幽没有醒,我们也要做好万全准备,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说罢望一眼司徒星:“更不能轻敌!”
辽姜嘴边噙着一丝冷笑:“容炽虽然是长兄但他并非天后嫡出名不正言不顺,而潮泱行事鲁莽根本没有帝王之才,只可为将不可为储君。如果天帝派引幽挂帅,只要我们能趁此机会杀了他,到时候仙界必定因太子人选而发生……”
殿外扑通地一声。
辽姜还在说话,我忽然感觉头晕目眩,随之两眼一黑倒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