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领路的士兵后面，白浟也没有闲着，他观察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和商贩摆的摊位，以及这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单看这份场面，没人会想到这片大地上这几年发生的那些混乱残暴的兵灾。
路两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琳琅满目的各地商品随处可见——蜀中的锦缎、蜀黍，江东的水稻，本地的各种鱼虾蟹等水产，应有尽有，要知道，在当今这种乱局之下，即便是像长安洛阳这种帝都之中，你所能看到的商品都没有襄阳的丰富。
百姓们的脸上虽谈不上无忧无虑，满面春风，但相较于洛阳的忧郁、颍川百姓的慌乱恐惧，襄阳城的百姓在白浟看来已经算是很幸福的模样了。
现在的襄阳城是在前朝的基础上修正外加稍稍扩建的，毕竟朝廷对城池的规模都是有着严格的要求，若是扩建的太过宏大，劳民伤财不说，还会招来朝堂中人的非议。再者，大卫还未统一天下之时，襄阳作为楚国在江北的重要堡垒，本身城池修建的就已经很坚固了，等到了卫军攻下襄阳，高皇帝又下令严禁破坏城市房屋，欺压百姓，所以襄阳城的损坏其实很小，稍加维护就会成为一座很坚固的城池。
走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前，只见门头上挂着一块匾，写着“太守府”三个大字，门口只有两个士兵护卫，大门上的漆虽有脱落，但并没有及时地补刷，府衙的门口除了一些必要彰显朝廷威仪的装饰之物，别的一概没有，并不像当初的洛阳府衙，即使是再小的官府，门口也要在符合礼制的范围内极尽奢华的布置，以此来彰显自己衙门的威武与重要性，其实都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毫无用处，除了劳民伤财之外对国家对百姓没有丝毫的用处。
面对这座朴素而又不失庄严的府衙，白浟知道刘衍所言非虚，李睢是值得托付的人。
士兵让白浟在门外稍等片刻，自己去府内通报太守大人。
没过一会儿，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在士兵的带领下走出府衙，只见他身穿宝蓝色大锦袍，腰间系着一条丛林绿荔枝纹腰带，发丝整洁，双眸清澈，当真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风范。
李睢一眼就认出了白浟，想当初在老师府上求学的时候，双方虽然说话的次数不多，但只要老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几乎都会交给他去办。渐渐地，李睢也就知道了白浟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对他自然也是多少关注了一些。
“可是——”李睢刚想上前询问是不是老师有什么吩咐让白浟托付与他。
只见白浟抢先一步说道：“拜见太守大人，幸不辱使命，在下已按照家主所托将小姐安全送到此处，特向大人复命。”
白浟这么一打岔，倒是把李睢弄得愣了一下，但他也立马反应过来，白浟此行应该是另有要事，故而快步走到白浟身前，双手托住白浟的手肘，白浟微微抬头，用眼神对他朝马车方向稍稍示意。
李睢领会其中的意思之后，扶起白浟，朝马车走去，掀开帘子，等看到里面女子的真容后，差点没绷住——里面的女子居然是皇后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睢又回头，看了一眼白浟，白浟则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多问。
李睢强忍心中的震惊和疑问，顺着白浟的话说道：“辛苦你了，这一路上为了保护小姐走得不容易吧。先去洗漱一番吧，稍后再在府中为你们安置住的地方。”
“不辛苦，都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进入府中之后，李睢把白浟和杨娴二人带入一座僻静的小院子，吩咐下人去准备一些洗漱沐浴所用的物品，其他的看守之人则是全都让他们出去了：“你们剩下的都先出去吧，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
“是……”一众仆役随之退出了院内。
李睢见院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赶紧关上房门，转身向杨娴行了一记跪拜大礼——
“下官襄阳太守李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娘娘一路风餐露宿，受苦了，此臣之罪也。”说完重重地又叩了一首。
杨娴不敢托大，双手虚扶，说道：“李太守速速请起，本宫的遭遇与你何干，你是一郡太守，你的职责就是治理好襄阳，现在看来，你做的很好。所以，切勿再说有罪这种话了。”
李睢听了，更是难受，不停地向杨娴请罪，杨娴没办法，只能望向白浟，示意白浟赶紧把李睢扶起来。
白浟上前拉起李睢，对他说道：“李太守，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娘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呢，你现在是我们唯一的依仗了。赶紧起来吧，先商量正事要紧。”
听了白浟的话，李睢这才起身，忙让杨娴跟白浟坐下说：“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下官一定竭力去做。”
杨娴安静地坐在主坐上，像是在安抚李睢的情绪似的，平淡的说道：“李太守，不必愧疚，现在国家动荡，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还是留着精力去扫平叛乱，解救黎明百姓吧。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具体的情况还是让白护卫和你说吧，这一切都是刘尚书安排白护卫做的。”
于是白浟便仔仔细细的把刘衍的计划告诉了李睢，李睢听完之后也是频频点头：“嗯，老师的计划确实很周密，放眼天下诸王，也的确只有吴王能担此大任，想当初中原混战，吴王不止一次的想出兵中原，勤王除贼，但无奈江东士族的势力错综复杂，他们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一直反对出兵，甚至拒绝给勤王大军筹备粮草。要知道，江东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经过前朝楚国的大力发展，早已不是百年之前所谓的荒蛮之地。但——”
“但因为顾陆朱张四大家族掌控了几乎江东七成以上的土地，而他们又上下勾结，每次都用快要发霉的陈米去充当赋税，导致扬州的粮仓里常年都是空仓的状态。粮都没有，拿什么出兵。”还没等李睢说完，杨娴就已经抢先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李睢听了，向杨娴拱手道：“娘娘明鉴，事实却如娘娘所言，顾陆朱张四大家族虽比不上中原的范阳卢氏，泰山杨家，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经营了数个朝代的大家族，但因为江东一直偏安一隅，遭受的战乱较少，所以他们的势力虽然在中原没什么影响力，但在江东一带，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控者。”
李睢喝了口茶，接着说道：“除此之外，因为当初高皇帝平定江东之时受到了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的暗中帮助，所以在平定江东之后，作为一种回报，也是为了安抚四大家族，高皇帝对这四大家族也是给予了很多实权，因此，就算是后来吴王去建康就藩，各家族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真正的实权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放手，据下官所知，迄今为止，吴王所能实际掌控的地区，其实也就一座建康城，其余的会稽、吴郡、丹阳。京口等地仍在四大家族手中，有了这四地，建康其实也就在他们的包围之中了，对他们而言自然也就没什么威胁了，而且，吴王手中能用之兵也就一万多人，这些人还不如他们家中的奴仆数量多。”
白浟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可据属下所知，建康乃是前朝的国都，就算比不上长安洛阳，但和邺城相比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吧，以邺城的规模，养兵三万应该绰绰有余啊，为何吴王手下可用之兵却只有一万呢？”
“白兄弟有所不知，就像娘娘刚才说的，四大家族占了江东近七成的土地，又得到了高皇帝的默许，他们连缴纳给朝廷的粮食都是一些发霉的陈米，你说建康城里能有多少粮食？建康城虽然富裕，但所住的人口也多啊，虽说能收不少商税，但奈何四大家族的人他不卖给你粮食啊，吴王手里的粮食还多是从徐州和益州暗中找人买来的，尽管如此，抛开路途遥远，一路的损耗不谈，这么些年，各地战火纷飞，粮食早就成了各地掌权者的命根子，谁会把命根子卖给别人啊？所以，吴王手里的可战之兵也就一万多人，再加上江南少马，使得吴王麾下的士卒机动性又慢，如此境地，吴王是想北上也做不到啊！”
说完，李睢还接连摇头叹气，似是无奈，似是愤怒，杨娴安慰了几句，表示他们的难处朝廷都知道，朝廷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让李睢放宽心，匡扶社稷的大业还要慢慢去做，急不得！
说着，忽然听到一阵敲门的声音，李睢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下人违反他的命令，刚要愤怒地出声责怪一番，但听到外面的人的声音后，他就又放下心来，因为外面的人士他的心腹——太守府主簿项衡。
“大人，洗漱之物已安排妥当，让二位贵客先去洗漱一番，去去疲乏吧。”
李睢转身看了一眼杨娴，轻声说道：“娘娘，此人乃是我的主簿，名唤项衡，也是我的心腹，可以信任，您看……”
杨娴也明白了李睢话里的意思，于是笑着回道：“无妨，既然是李太守的心腹，那知道了也无碍，但我还是提醒李太守一句，我的身份毕竟很特殊，万事还是要小心为上，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李睢听了也是连忙点头，随即开门对项衡说道：“项主簿，从今天开始，这院子的人员安排由你掌管，记住，除了必要的仆人杂役，进这院子的人越少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项衡一开始只以为是李睢的什么故人，但现在听他说的这么严肃，心下不禁起了疑心，今天来的这二位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一向办事果决的李睢都这么小心翼翼的。
不过，作为一名合格的心腹，他知道此时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于是就平静的表示知道，然后就带着杨娴和白浟分别去了一个房间进行沐浴洗漱。
白浟泡在温暖的浴桶里，多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但也仅仅是放松了一小会儿。随即他又是考虑到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原本以为只要按照刘衍的安排行事就好，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刘衍想的那么简单。
从李睢的口中他也大概能想象到吴王如今是个什么什么样的情况，军事上只能自保，施政范围也就建康城这一座城，那么这样的吴王真的能够做到像刘衍所说的那样重整山河，匡扶社稷吗？
还有，若李睢所言都是事实，那么自己带着皇后去了建康又该如何行事呢？
若吴王真的继承了大统，消息一出，江东的四大家族是什么反应，中原梁王治下的那些世家豪门又是什么反应，他们究竟是会选择吴王还是梁王？如果四大家族早已倒向了梁王，那他们此去建康不就是羊入虎口吗？但放眼天下，宗室诸王，除了吴王和远在幽州、平州的燕王，其余诸王无不是狼子野心，草菅人命的利欲熏心之辈，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有老百姓的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宝座。
但燕王要守卫边疆，防备鲜卑人、乌桓人和扶余人，说实话，现在的北部边境也只剩下燕王在苦苦支撑，他若是南下平乱，那北境将无兵可守，鲜卑人肯定会领着乌桓人、扶余人长驱直入，到时候就算中原平定了，但北边的幽、平、并三州必将沦陷，而作为中原的屏障，那些高大险隘的关卡也必将落入敌手，就算是中原稳定了，也会因为无险可守而落入被动。
所以燕王不能动！
所以现在摆在白浟和杨娴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一个——吴王。他们没得选，就算江东现在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只能往里面跳。
精选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