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离还记得，这位邱总镖头早年在宴国当镖师时，曾与宴暖堂打过不少交道。
老家臣莫叔深得段氏族长段宗明信任，在段家主要负责两件事：一是从小照顾族长的亲生儿子段嘉轩；二是掌管段家从猎户中选取的刀客队伍。
因为卖往外地的大宗毛皮发运，每次都要从自家刀客中选人，派去跟镖行一同押运。所以莫叔和负责接镖的镖师邱行山是老交情，小时候段嘉轩也随莫叔见过邱镖师几次。
在少年段嘉轩记忆里，邱镖师与莫叔每次见面，嘴里都没一句正经话，总是你来我往抬杠嘲讽不绝。但该办的事却从没耽误过，相互也很放心对方的能力。是一种彼此了解很深，但嘴上万万不肯服输的古怪相处模式。
段嘉轩当时，还给邱镖师起了个外号，“傲娇老秃头”；邱行山则蔑称段嘉轩为“小绣花枕头”。后来他远赴云京宴安镖行，升任总镖头。莫叔也就不再和接任的镖师开玩笑，一切公事公办而已。……
此时天井半空中，第一段歌舞暂歇。红衣小姑娘在鼓声余韵里，顺着长索攀援消失在楼顶。楼内数百人这才如梦方醒，瞬间喝彩声似雷霆般响起。
邱总镖头和众多镖师武者，也扯着脖子叫好，手上狂拍巴掌。等他啧啧赞叹连声，收回视线一转脸，恰好对上段舍离的目光。
邱总镖头微微一愣，不禁直接挺身站起，奇道：“咦？这不是段家的那谁……，小绣花枕头吗？你怎么跑到云京来了？老莫那个死杠精呢？”
段舍离听他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嘴黑，倒是莫名觉得有些亲切。不禁嘿嘿一乐：“傲娇老秃头你还没死呐？小爷这趟是使团公务，莫叔人还在蓟都。你不知道么？”
邱行山前段时间走镖在外，此番是因为一趟必须他亲自押运的紧要大镖，被两任使团正使飞讯召回。他下午才刚刚赶到宴行馆，确实还不清楚段舍离的身份，和近几日遭遇。
镖行其他武者，也不太清楚使团上层争斗。但已认出眼前这位，乃是进城就病倒昏迷的新一届使团副使。算是云京宴安镖行未来五年，该管的一正两副三位直属上司之一。
此时自然有镖师起身，低声向邱总镖头禀报。段舍离这边，也有顾大掌柜附耳告知镖行情形。
邱总镖头貌似草莽，举止豪迈粗疏，心底却不乏清明。否则也不会和段氏老家臣莫叔惺惺相惜。他听身旁镖师说完段副使病倒后的情形，当即大环眼瞪起，直接开口对段舍离道：
“小绣花枕头，俺咋听着不太对劲呢？别是有人要搞你吧？看在老莫的情分上，总不能让你刚到云京，就被人欺负了去！
到底是谁搞鬼？只要你说话，镖行的兄弟们挺你！”
按照大安朝法度，各诸侯国在云京只允许设立一处行馆，用来安置本国朝贡使团。行馆能经营的产业，也要受到许多限制。像宴行馆这样，所属三项产业都能盈利的，实在不算多。
因此顾大掌柜和邱总镖头，这两位宴国在云京产业的长期管理者。名义上是历届使团下属，必须听命于使团。
但实际作为掌握云京人脉与资源的“地头蛇”，反倒是使团依靠他们的地方更多些。再加上镖行武者行事相对直爽，邱总镖头才明知牵涉使团上层暗斗，仍然直言要偏帮故人。
段舍离也没想到，邱总镖头刚见面就敢开口力挺。看来他和莫叔之间，是真正过硬的交情。虽然用不着靠他们去对付袁鸣等人，心里还是对一众镖师武者，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初世里这些镖师武者，没人从宴然楼逃生。今生不妨给他们个机会，看看能否挣扎出来？
他当即展颜笑道：“傲娇老秃头你放心吧！我既然病愈清醒过来，就不至于再让人坑了去。你待会儿只管安心看戏就好！”
说罢便不厌其烦，和邱总镖头身后的镖师武者们，挨着个打招呼致意。
段舍离本身既是士族，又是该管的使团上司。众镖师武者听他和总镖头说话那意思，就知道关系特别亲近。当即纷纷朝段副使见礼，言语间都格外热情。
邱总镖头本身性格直爽不假，可也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眼见段舍离轻飘飘揭过使团暗斗的话头，他便绝口不会再提。接下来只是介绍镖行众多镖师武者，与段舍离寒暄。
其实在他心目中，和段家老莫的交情深厚，那是因为老莫有真本事，早年还曾救过他性命，又跟他特别对脾气。
但老莫后来服侍的少主段嘉轩，不过是又一个士族膏粱子弟而已。从他叫少年段嘉轩“小绣花枕头”就能看出，他根本瞧不起那个士族小屁孩儿。
哪怕段嘉轩眼下成为使团副使，宴安镖行未来五年该管的三位上司之一。也只是个凭借士族身份，获得高位的蠢货而已。这样的贵族蠢货，在大安朝数不胜数。人家生来命好，那也没法子。
既然当年那个士族小屁孩儿，来到自家地头。看在老莫的情分上，好歹总要尽尽心。该说的话说到位，对方不需要他帮手，他往后也没必要上赶着。
唯一令邱总镖头意外的就是，顾大掌柜始终跟在“小绣花枕头”身后，倒像个帮闲师爷。他顾千里做人做事，向来极有分寸，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大掌柜此时，已经把小北打发走，亲自陪在段舍离身边步趋亦趋。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他是越咂么滋味，越觉着有些不太对劲。
他说不出具体理由，但从下午天象异变开始，到后来遇见这位古怪的段副使。多年来处理纷繁事务形成的直觉，让他隐约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世道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变故。
所以他决定，打破自己一向不在贵族纷争中选边站的惯例。就跟住这位看不透的段副使，直到能弄清楚，心里为什么不安为止。
段舍离跟镖行众人周旋许久，才施施然登上二楼，寻了处紧靠天井围栏的位置坐下。
抬眼扫过二楼，所见多为不相熟的前任使团之人。看来现任使团，包括袁鸣等人，都聚集在三楼。
顾大掌柜亲自守在桌边伺候，段舍离也不挑拣，让他先上六个招牌小菜，搞几斤现成的肉食，再来两壶酒。准备据案独酌，单等今晚好戏开锣。
很快两荤两素四道小菜、三斤酱好的幼犀肉、两壶酒上桌。顾掌柜解释，还有两道秘制小菜颇费火候，要再等等。
段舍离从下午醒来便未进食，入魔后躯体强健许多，需求也变大不少。美食当前，饥饿感登时更加强烈。他也不管旁人眼光，下箸如飞，片刻就将小菜和幼犀肉扫荡一空。然而感觉还不到三分饱。
顾大掌柜在旁眼见如此，不待吩咐立刻安排。顶饱又快的硬菜，一个个接连端上桌来。
段舍离对自身激增的食量暗感吃惊。眼下还好，可今后随着地面植物尽数衰败枯死，食物就会变的极不易得。如果渊魔都是这等食量，消耗也未免太大了些。
他吃喝间隙，听到楼下渐渐热闹起来，便稍稍侧头垂眼看去。
原来楼下那群镖师武者，酒足饭饱之余说得开心，竟以邱总镖头为首，动手演示起功夫来。
只见邱总镖头一把大刀团身舞动，刀光霍霍连绵，宛如一个巨大雪球在滚来滚去。他招式使到极处，数十道刀光虚影，竟完全脱离刀身，远远斩向四下空处。其中三道虚影劈中周围桌凳边角，木质桌凳当真被虚影直接斩断。
众镖师喝彩之声大起，纷纷恭贺邱总镖头功力大进。上月还仅能斩出一道刀罡，今日居然能同时斩出三十余道。
进境如此之速前所未见，今生必定有望成为武道宗师大家！
接下来又有镖师忍不住献技，虽然赶不上邱总镖头，却也比过去陡然间上了几个台阶。
段舍离眼见这些武者兴高采烈、如获珍宝，心里却不禁喟然叹息。
太岁神山降临蔽日，无边煞气充斥暗世。从今夜起，几乎所有武者都会感到功力大进，而且越是原先功力较深的，进境越显巨大。
同样，几乎所有方士都会产生法力，原先用来蒙人的符咒，有些竟真能呈现出异象。以鲜血绘制之后，更是威能暴增，如若通神。
但这一切，其实都只是煞气浸润的最初现象，远不及各种凶煞异类所获。
记得初世里要到两年多以后，第一位完成煞气锻体筑基的武者才出现。十多年后，完整煞气筑基之法才普遍流传开来。
三十多年后，武者筑基、凝术、御法、成势、纵意、通神等六爻境界渐渐摸索成形。五十多年后，镇祟武者六爻进阶之法才广为人知。
最终要到六十七年后，第一位真正突破理论上六爻通神境界的镇祟武者大宗师，才首次在人族中出现。
可等到那个时候，人族早已式微。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个体实力上，皆已远远落后于种类繁多的凶煞异类。只能在无尽绝望中，眼睁睁看着人类族群走向灭绝。
……
段舍离轻轻叹了口气，收束发散的思绪。回手举起桌上酒杯，正要将杯中酒喝下之际，却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眼下入魔之躯，六识远超常人。低下头仔细分辨桌上酒菜，原来杯中酒没什么问题。反而新上来的两道菜，隐隐传出常人难以觉察的酸涩腐臭味道，明显是被人下了毒。
他目光微凝，抬眼朝身旁伺候的顾大掌柜看去。
就在此时，一楼忽生骚乱。从后厨里猛地窜出两个人来。一个身穿仆役短衫的干瘦男子，被个胖大女子暴打着逃入大堂。
而伙计小北，正急匆匆顺着楼梯，往二楼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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