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客斟梅酒
两宫太后与皇帝走后不久,便是中秋,在民间正是农忙时节,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循着旧例要祭月神。但皇后向来不耐这些繁冗之事,只在芳苑中设了一席,便让后宫诸人拿了奇花异草来,亦聊作赏花之乐。
难得人到得齐全,等娀英来时,只见皇后和桓妃早已到了,便是云嫔也挺着近七个月的身孕,陪坐在皇后之侧。皇后的母、嫂皆未入宫,如今座中近眷便只有桓妃的乳母吴氏和云嫔的娘赵氏。
便是娀英住得最远,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皇后也不苛责,只点点头便道:“还不算晚,正等你开席。”皇后爱菊,宫中多植珍本,如今苑内摆放的便有宫中最珍的一拂黄、颤风娇之品,芳苑之中姹紫嫣红,一派富丽非凡。
宫人自是谄词如潮,无不夸赞菊花的雍容,都道这样国色天香,不是凡品。云嫔的娘赵氏最会凑趣,只见她耳边簪了一朵碗口大的朱砂红霜,连说带笑地比画道:“单单说这本飞来红,一朵千叶,这花面竟如银盆一样大,妾在宫外便是从未见过的。”
皇后甚是受用,偏偏桓妃双目一黠,故意开口道:“赵夫人这就见识寡了,飞来红何处不有,怎会只在宫中见过?”
桓妃此语无疑是讥讽她出身卑贱,飞来红虽然名贵,京中官宦人家也并不是见不到的。赵氏讪讪一笑,赶忙坐了回去。连带着云嫔脸上也是无光。瞧她面露窘色,皇后微皱眉头,说道:“赵夫人若是喜欢,便把那盆飞来红拿去。”飞来红也是宫中培植的珍品,赵氏不知礼数,闻言一喜,掩口笑道:“这如何使得。”
听她应对不成话,云嫔赶忙将她手一按,亲自起身谢恩。皇后命她免礼,可她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方才坐下,她如今已颇是显怀了,本是瘦小的个子,却在孕中滋养甚好,眼见便丰腴了起来,瞧她起身动作,倒有几分颤巍之态。赵氏又是心疼又是倨傲,大声道:“哎哟我的娘娘,这怎能起身,如今你可是怀着身孕,要是伤了龙裔怎么得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默不作声。偏偏桓妃倒是笑了起来,语声格外尖利:“是啊,还不知是男是女,总归都是金贵的,龙子就不说了,若是怀了龙女,也是了不得的,民间可不也叫千金?”此言一出,便连一些下人都掩口笑了起来,偏偏赵夫人听不出她的讥讽,还接话道:“阿弥陀佛,可不是龙女。算命先生说妮儿有大富贵相,十足十地怀的龙子。”
有了这一打岔,席上的气氛便冷了下来,一时间众人只是默默吃着点心,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皇后见状,便让人拿了青梅酒来。
宫内从每年芒种时便把成熟的青梅摘下,用酒浸了,到了中秋前后滋味最好,便可拆坛饮用。娀英还是第一次尝到此酒,她略尝了一口便觉得有些过甜了,再看皇后和桓妃也是浅尝辄止,独独云嫔却饮了一杯又一杯。娀英不由得好奇,小声问道:“云姐姐这么爱饮酒?”云嫔双颊飞红,颇有几分微醺之态,腼腆道:“这青梅甚是适宜。”旁人倒也罢了,赵夫人也饮了几杯,有些拿大,却开口笑道:“我家妮儿有了身孕,就爱吃酸的。老话儿说酸儿辣女,可不正是怀的男胎。”
赵夫人三句话不离云嫔的身孕,众人都不接话,还是桓妃的乳母吴氏笑了起来:“孕妇确实喜食酸物,只是青梅虽好,也得适量,吃多了是不好的。”桓妃嗔道:“乳娘便这样多事,云妹妹爱吃酸的,有赵夫人照顾着,还能短了她这口?”赵夫人得意笑道:“那可不是,有我照料,这些日子什么醋浸梅子、醋泡雪藕、酸酿葵头,日日都是不断的。”
云嫔脸上臊得通红,忙扯了扯赵氏袖子低声叫道:“娘,快别说了。”赵氏兀自还道:“怎就不说了?”她的眼瞥过席上众人,她知道皇后和桓妃尊贵,不敢议论,可娀英却面生得很,“生养之事,你们都不懂。臣妾是过来人,还是很在行的,”赵氏扬扬得意道,“你瞧这位娘娘便太瘦了,怕是不好生养。若要怀孩子,还是丰腴些的好,老话说得好,腚大……”她还没说完,云嫔便掩了她的口,厉声道:“娘,你喝多了,快别胡沁了。”
最后两个字还是没逃过桓妃的耳朵,桓妃笑得直打跌:“赵夫人说什么,我竟没听清。腚大?腚大是什么?”
皇后见闹得不成体统,不耐烦地一挥手:“本宫有些乏了,都散了吧。”众人便都退了出去,娀英刚走到园外,却见云嫔和赵氏带着宫人走在前面,娀英不想与她母女同行,便刻意慢了几步。谁知云嫔回过头来,倒十分客气唤道:“容华娘娘。”娀英无奈,只得过去与她母女招呼。赵夫人手里捧着那盆皇后赏赐的飞来红,许是听说了娀英还在云嫔位分之上,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可鼻孔朝天,看起来是颇为倨傲的。
云嫔微感歉意,忙携了娀英的手往前走,小声道:“我娘便是这么个性子,姐姐不要往心里去。”娀英应了一声,说道:“回去的路不近,怎不乘辇?”云嫔说道:“我的位分不够……”
她话还没说完,赵夫人却耳尖听见了,忙接话道:“太医令说过了,如今娘娘月份还小,不妨多走动走动,也好生产。”一时云嫔与娀英两人都有些尴尬,只做没听到,便拣些有的没的聊天。赵夫人许是觉得有些无趣,忽地住了步,却拿那花撒气,气哼哼道:“这么沉,谁要拿它。” 云嫔道:“娘,我早说了,您让下人拿着吧。”赵夫人却将那枝飞来红折了下来,把花盆抛在一边:“这样就轻便了。”云嫔吓了一跳:“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赏赐。”赵夫人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花不就是用来摘的?”她想了想,却将手中的花簪在了云嫔头上,笑道:“还是我家妮子戴着最好看。”云嫔又惊又惧,怕娘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来,忙道:“娘,你慢慢看看景致,我陪着容华娘娘说说话。”
想不到云嫔这样胆小的性子,她生母倒是个胆大的,娀英瞧见云嫔吓得脸色发白,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无事的,皇后娘娘不会知道。”云嫔感激道:“多谢姐姐。”
还没走出多远,眼见出了园子,便能瞧见南边的一阕宫檐,只听云嫔望着那檐角刚说了句:“还是陛下的承明殿最壮阔耀眼。”她话音未落,忽地皱着眉头叫了一声“哎哟”,便弯下了腰去。娀英骇了一跳,赶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好痛。”云嫔痛呼了起来,已是站立不住。娀英瞧见她连唇色也有些发白,忙喊道:“太医,快传太医。”许是听见前面的动静,赵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瞧见这情形却是吓到,她一把推开娀英,惊叫道:“妮儿,你这是怎么啦?”娀英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却见赵夫人一把抱住了云嫔。
“娘,娘……痛……”云嫔闷哼一声,头一仰,便向后倒去,竟是不省人事。
事出突然,皇后和桓妃皆未走远,闻讯都赶了过来。只见太医令已是到了,正给云嫔诊脉。皇后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适才还好好的。”
“娘娘动了胎气。”王太医诊过脉,也是不解,“臣今晨还替娘娘诊过,一切都好,怎会如此。”
“肯定是她做了什么。”忽然赵夫人厉喝一声,伸手指向了娀英,“只有她在云儿身边,是不是她下了毒手?”桓妃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赵夫人,说话可要有凭证的,空口白牙怎么行。”
“怎么没有凭证?”赵夫人大声道,“她跟云儿走在一起,好端端的怎么云儿就出了事?一定是她害的。”她说着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云儿,人人都欺负你,没人给你做主啊。”桓妃笑了笑,不再说话,却望向了皇后。
皇后果然看向了娀英:“究竟是怎么回事?”
娀英道:“我并不知道,与云嫔娘娘一路行来,她一切都好,忽然便说腹痛。”
“你就是狡赖!”赵夫人恶狠狠地看向娀英,眼中全是愤怒的红丝,“只有你在她身边,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好端端的,难道自己倒下了?”
赵夫人气势汹汹,针锋相对,一口咬定是娀英害人。娀英只能避开她指点的蔻红指尖,退开几步,正色对皇后道:“皇后娘娘,与臣妾无干。”她一回头,却见婉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瞧见四周无人注意,娀英凑近婉儿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再抬头时,只见皇后皱起了眉头:“先诊治云嫔要紧。”她顿了顿,看到赵夫人凶恶的眼神,又说道,“叫人来,带陈容华下去。”
娀英并不是第一次出入永巷了。与前次不同,并不是那老眼昏花的童黄门值守,却是秦敬守在门口。娀英一怔:“你到这里来了?”“臣和娘娘一样,就倒霉在云嫔这一胎上。”秦敬咂咂舌,说得十分隐晦,又道,“委屈娘娘在这里且住几日,等事情有了分晓,自会放娘娘出去。”娀英点点头,默默地便在永巷里住了下来,好在永巷内一切用度虽然简陋些,样样事物倒也一应俱全。
娀英本就有些择床的毛病,第二日醒得极早,便把秦敬叫来:“我用不惯这里的枕衾,让人把我宫里常用的那个瓷枕送来。”秦敬面上微露难色,但心知她是皇帝宠妃,哪敢出言拒绝,还是应声去了。过了晌午,来送瓷枕的却不是婉儿,而是秦敬亲自送了过来。娀英接过一看,那瓷枕触手冰润,正是自己用惯的那只。娀英不动声色点点头,接过瓷枕便回了屋里,等无人时将瓷枕翻了过来,却见背后立烧的圆孔处果然被封上了,她微一使力便推开了小圆孔,伸指去里面钩了钩,便掉出一个揉成团的纸片。娀英展开一看,却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云嫔无事。娀英心下稍宽,既然云嫔无事,自己便不会有多大干系了。
果然,又住了七八日,秦敬过来迎她,笑道:“已有旨意放您出去。”娀英点点头,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便抱了那瓷枕出去。出永巷时一转头,却见秦敬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望着,她点点头:“等陛下回宫,我会央他放你回去。”秦敬喜得直抹泪:“娘娘有什么吩咐,臣万死不辞。”
等回了晖华殿,婉儿头一个便扑了过来,已是泪眼盈盈:“娘娘,可吓坏奴婢了。”娀英笑道:“吓什么,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婉儿将她上下仔细看了一遍,方才放心道:“奴婢那日见您被带到掖庭去,吓得六神无主,便去皇后娘娘和桓妃娘娘宫里求情……”她断断续续说了这几日的经历,却原来皇后避而不见,倒是桓妃见了她,还好言宽慰了几句,让她回去安心等信。也是桓妃身边的倚梅送信,告诉她云嫔无事了。娀英心中略宽慰几分,到底桓妃心善,对自己不比从前差。
婉儿又愤愤道:“平日里倒觉得皇后娘娘对您如何亲近,真遇到事了才知道人心。”娀英忙喝住了她:“不得胡言乱语。”
又隔了一日,倚梅竟然亲自跑来了一趟,她对娀英极是感激,小声道:“容华娘娘,奴婢要出宫去了,特来向您辞行。”娀英微诧异:“这么快便要走了?”倚梅神色一黯,点头道:“小姐说我既然配了人家,便不能再留在宫里,岂不是授人以柄。”娀英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叹了口气。倚梅瞧着她,小声道:“那日云嫔的事离奇得很。奴婢私下里听来请安的太医说,云嫔本不会有事,就是那盆花作怪。”
“哪盆花?”
“就是皇后娘娘赏赐给赵夫人的那盆。”倚梅小声道,“奴婢听得不清,似是那盆花是有点问题的,云嫔偏又把花戴在头上,这才动了胎气。”她顿了顿,又道,“小姐私下里说,这花幸好带在头上,毒性发作得快,要是放在寝宫里,日长夜久的,这龙裔估计就保不住了。”娀英想想也是惊心:“皇后竟然这样大胆。”
“奴婢冷眼瞧着,宫里的这些娘娘们,也就只有您心善。”倚梅叹了口气,不由得瞧向了娀英,却也不能多说,只道,“娘娘好生保重,奴婢明日就家去了。”娀英想起与她相识一场,心中也是不忍,便让婉儿取了几锭马蹄金来,悄悄塞给了倚梅:“这些你拿着,若是回去了也好安置些田地。”
倚梅眼眶一红,小声道:“娘娘,千万保重,要小心提防着些。”娀英点点头:“我会小心。”倚梅欲言又止,便将那马蹄金紧紧攥在手中。
云嫔经此一事,彻底闭宫门不出,任是谁也不见,如此宫内反倒平静下来。到了冬至那日,下了点小雪,一早婉儿便去内府领厚些的被褥回来。晚上的时候,晖华殿里煮了一锅炙煮,因是娀英吩咐过,过节都让下人们散去。因而殿中便只剩下了阿贵和婉儿两个,娀英将他俩叫进殿中来,围坐在一起吃着炙煮。起初婉儿和阿贵还有些拘束,吃了几杯后都放开了些,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闹到了戌时初刻,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几声哭声。
三人起初听得不清,婉儿还笑道:“这大晚上北风一刮,真跟女鬼哭了一样。”阿贵调皮道:“女鬼来了,要先抓谁?”他说着比画着鬼脸却去吓唬婉儿。婉儿胆小,吓得尖叫一声,赶忙躲到娀英怀里,娀英笑着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忽听外面的哭声更大了些。
阿贵最先回过脸色:“臣怎么听着这哭声不太对。”娀英已是色变,站起身来,推门便往外开去。
殿门一开,外面冷风直送,众人都打了个寒颤,这下听得更清了,哪是什么鬼哭,打实是女人的哭声。阿贵神色一变,向东边指去:“是袭芳苑传来的。”娀英站在风口仔细听了听,已是变了颜色:“我听着像是云嫔的声音。”听说是云嫔,婉儿打先回过神来,面上露出一丝惧色:“娘娘,咱们关上门吧,若是出了事,可别惹到咱们身上。”阿贵刚想说话,可他瞥眼却瞧见了娀英的神情,只见娀英已向外冲去。阿贵头皮一紧,只能跟了上去。
“娘娘!”婉儿无奈地叫了两声,见娀英的身影已越来越远,她着实无奈,只得顿足追去。
袭芳苑与晖华殿只有一墙之隔,里面却黑漆漆的,竟连灯都没点。婉儿追到门口,却不见娀英和阿贵的人影,与此同时,那女人的哭声也没了,竟是静得有些怕人。
婉儿心里有些发慌,刚叫了几声,却忽听前面的殿门外,阿贵的声音低声道:“别叫了,快过来。”婉儿快步赶了过去,却见娀英已往殿内走去。婉儿小声道:“娘娘,要不要再叫些人来?”
娀英点点头:“里面怕是有事,阿贵跑得快,去叫值守的太医过来。”阿贵点点头,极伶俐地去了。婉儿跟在娀英身后,刚进了殿门,忽地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婉儿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道:“娘娘,这是什么气味?”
娀英却不答话。殿内极黑,好一会儿才勉力看到殿中北边的榻上,似是卧着个人,在低低地呻吟。越往里走,那股血腥味便愈发浓郁,室内偏又阴冷得很,冻得骨头都是疼的,娀英强忍着不适,小声道:“去把灯点上。”说着,她竟向那榻边走去。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那榻上的人拼力道:“救我。”声音低沉嘶哑,却不正是云嫔是谁。
“我的天,怎这么多炭盆。”婉儿忽然低呼一声,轻轻叫了一声痛。却原来她摸着黑去点灯,谁料一脚踢到了一个早已熄了的炭盆。与此同时的,婉儿将烛台点亮,便这一瞬,婉儿却看清地上放了足足有十余个炭盆,奇怪的是都是熄灭的,难怪这样的冷。不用娀英吩咐,她便把炭盆都燃了起来,一边搓着手小声道:“可真奇怪,这么多炭盆,用一个冬日也用不完啊,为什么都不点上?”
室内有了烛火的一瞬,娀英看清了榻上的云嫔,却惊骇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见云嫔面色蜡黄,唇无血色,一身极薄的衣衫尽是血污。
“这是怎么回事?”娀英惊到。
那云嫔半仰头看了她一眼,忽地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戒备:“你……你来做什么……”
娀英见她这样防备,不敢走近,只问道:“照顾你的宫人去哪里了?还有你娘呢?”
云嫔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宫人……娘……”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伸手指了指殿北。
借着一点烛光,娀英看清了殿内的情形,却见赵夫人与几个宫娥皆仰卧在地上,口鼻出血,面如死灰,却不知已经死去多久了。娀英骇然之余,不由得回身去瞧云嫔,却见她面上也有血污,眼角发青,却与赵夫人的样貌有几分相似。娀英不由得失声道:“难道你也?”
与此同时,忽然一声细细的啼哭声响起。娀英循声望去,却见云嫔衣裙遮住的双腿下,露出一大块血污。云嫔见她神情,极是戒备地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娀英终于察觉到不对,猛地掀开她的衣衫,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云嫔浑身**,怀中竟有个满身血污的婴孩,正闭目在她怀中吮吸着乳汁。她猛地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云嫔,“你……你已经生下了……”
云嫔面上神情剧变,可她早已脱力,已无法再阻止娀英的动作,她紧紧抱住孩子,喘着粗气,竭力道:“你是来害……害我的人?”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未害过你,”娀英正色道,“我也绝不是来害你的。你怎会如此?”云嫔瞪大眼睛望了她半晌,忽地松弛了神情:“罢了……我……我只能信……信你……”她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苦笑道:“前天是我生辰,皇后送来了一桌酒筵,又赏赐了一坛梅酒。我娘与宫人们高高兴兴地吃过酒。我因身子不适……只……只吃了两口便罢……谁知竟然,侥幸……侥幸逃下一条命来……”
她说得已有些力竭,眼眸中光影流转,续道:“初时大家都叫腹痛,我遣人去找太医来,可去送信的宫人却迟迟不回,我痛得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宫里竟一个人也没有了,娘和服侍我的宫婢们都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半晌方道,“许是因为中毒的缘故,我的肚子也痛了起来,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只能拼了命地生下他……可直到听到孩儿的啼哭,我心里更焦急,拼命地叫喊。没有人来,我只能咬断脐带,先喂饱我的孩子才是……”
“你竟独自在殿内一天一夜,直到生下孩儿,也没有人来?”娀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可眼前满身是血的云嫔,哭得声音微弱的孩子,正说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娀英咬唇不语,面色已难看至极。婉儿生着了炭盆,搓着手过来,正听着最后一句,不由得颤声道:“难道皇后娘娘这样狠毒?”
“我自入宫来,战战兢兢……我尽心服侍陛下,服侍皇后……却换来这个结局。”云嫔苦笑一声,低低道,“宫里的人可……可怖……可怖极了……都不允我母子活……命吧。”她没了力气,搂着孩子的手一松,那孩子本在闭目吃奶,险些掉了下来。幸好娀英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托住了那孩子。
“救……救……”云嫔拼命地抓住了娀英的手,用尽全力说道,“救他……”她的身子微微蜷缩,娀英这才发现,她的衣裙下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未干……这情形吓人极了,婉儿早瘫软在地,吓得瑟瑟发抖。娀英心中也骇惧得很,可不知怎的,她竟凭空生出一股勇气来,伸手道:“你放心,我定要替你申冤!”
听到娀英的应允,云嫔本已微微合上的双眼蓦然睁开,紧紧地盯住娀英,声嘶力竭道:“你……你发下个……誓……誓来!”
“我应允你,我定会竭尽全力保下他的平安。”
“不……不……你要立誓……不得让皇后害我的孩儿!”
娀英迫于无奈,瞧她神情实在可怜,只得应声道:“好,我立誓,只要有我一日,定保他平安一日,否则我扬灰挫骨,死不得安。”
听了这句誓言,云嫔蓦地松了手,神情陡然间松弛下来,不复适才的凌厉逼人。她喃喃道:“你……你应允就好……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还没有名字……”娀英瞧得心下不忍,低声道:“你给他起个名儿吧。”
“叫德儿吧。”云嫔轻轻说道,“像他父皇一样,做一个有德之人……”她顿了顿,忽地轻声哼起了歌来,细辨她的语声,却是含混不可闻清。娀英从未听过这样的歌谣,歌声缠绵缱绻,似女儿低诉,又似慈母哄着怀里的幼儿。
云嫔本就已快力竭,略哼了几句,便觉得疲乏起了,微微闭上眼,轻声道:“我……我好倦……”
“你别睡,”娀英急道,“你且再撑一会儿,我已让人去叫太医了,定会医好你。”
“不……不必了……”云嫔喃喃道,“我就倦一阵……”她双唇微动,轻声道,“我等不到……陛……陛下了。”她语声顿了顿,声音有些疲惫,“秦……秦常侍……和我一个村出来的……”娀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秦敬。不曾想到了这个田地,她倒想起了秦敬。只听她继续道,“让他把我和娘带回村子去,就埋在村头是了。京里这样大,我怕得很……”
她语声微不可闻,目中神采涣散,光芒渐渐熄灭,意识又陷入迷糊,只听她喃喃说道:“那日承明殿里……陛下说,说英儿甚美……”她吐气微弱,几不可闻,“陛下……陛下怎会知道,我闺中小名……却叫……云……英。”
娀英一呆,却听她说完这句话,蓦地身子一抖。娀英赶忙过去扶她,却见她只有出气再无进气了。
“娘娘……”婉儿离得甚近,看得清楚,颤声道,“云嫔娘娘去了?”
娀英用手轻探云嫔口鼻,半晌,方点头道:“是,她去了。”
云嫔怀中的孩子许是觉得没了乳汁,有些不耐烦地一咂嘴,竟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甚是嘹亮,也一下子惊醒了娀英。她赶忙把孩子从云嫔怀中接过,小心地抱在怀里,这还是她第一次抱着婴儿,只见这孩子面容皱皱的,脸上满是血污,偏偏瘪着嘴大哭,样子不见可爱,反有几分可怖。婉儿见她笨手笨脚,忙道:“娘娘,奴婢来抱吧,奴婢在家中抱过幼弟幼妹。”娀英依言把孩子递给婉儿,只听婉儿又道,“娘娘,咱们还要等在这里吗?阿贵怎还没把太医叫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娀英旋即站起身来,说道:“不行,是皇后害了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皇后若是得信,定不会饶过她的孩子。我们这就走。”婉儿忙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向殿外走去,又道:“那这殿里便这样,用不用把咱们的足印擦去?”
眼见着外面人影绰绰,隐隐能听到有人声凑近。娀英忙道:“不,你先把孩子抱走。我来处理这殿里。”婉儿赶忙应允,只听娀英又叮嘱道,“从小路走,别被人瞧见。”
婉儿抱着孩子慌慌忙忙地跑了。瞧着殿中四处血污横流,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人声,娀英心下一横,瞧见了桌上的油灯,便接了过来,向云嫔身下的褥子点去,那褥子被血浸透了,哪里能燃。她回身望去,却见婉儿将室内的炭盆生了四五个,还有七八个炭盆堆满了银丝碳,放在一旁。眼看别无他法,娀英一咬牙将那些炭盆都搬了过来,将炭往榻上倒去,再把那油灯凑去点燃。
果然瞬时间火苗蹿起了三尺高,熊熊的火光映入眼中,恰映得云嫔一张芙面栩栩如生,还如生时模样。
“阿弥陀佛。”娀英心里低低地念了一声佛,耳听得外面已有人尖叫起来,她心知不能再留,匆忙便往后殿小门跑去。
一路跑回了晖华殿,等进了殿门时,她的一颗心方才落回腔子里。婉儿早已回来了,赶忙迎了过来,亦是惊得脸色发白,小声道:“娘娘,没被人发现吧?”
“没人看见。”娀英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孩子呢?”
“孩子在里屋,睡得正香呢。”婉儿小声道。
娀英点点头,忽然道:“阿贵回来没有?”婉儿有些吞吞吐吐:“阿贵跪在外面,有话要对娘娘说。”
娀英心下一沉,心知还有许多谜团未解,便叫了阿贵来说个分明。阿贵一开口就请罪:“小人本是按照娘娘的吩咐去请太医来,谁知刚走到庑房,却觉得有些蹊跷。按照规制,云嫔娘娘宫内除了近身服侍的宫婢,总还有七八个外院杂扫的黄门,怎一个都不见。小人去庑房里一看,却见那几个黄门都躺在地上,却都已身首异处了。小人猜测,这云嫔定是惹上了天大的祸事。”
这正印证了娀英的猜测,她点头道:“不错,是皇后要害云嫔。”阿贵诧异地抬起头来:“果真是皇后娘娘?”娀英便将殿内的所见所闻也说了一番。阿贵恍然大悟,“小人还道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皇后娘娘,难怪会这样。”他略一迟疑,又道,“小人瞧见当时的情形,不敢到处声张,便将那几个黄门的尸身都拖到外面池子边,用石头绑了,都沉在池底了。”他又道,“小人忙完这些事,正要回去向娘娘禀报,却见着婉儿姑娘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她让小人先回晖华殿去,小人这就回来了。”
“你做得不错,”娀英听完经过,暗暗赞许他的机灵,“这事的确声张不得。如今皇后在宫中最是显赫,我们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曾见过云嫔。”
“小人明白的。”阿贵点点头,极是伶俐道,“小人定会守口如瓶,把昨夜的事,还有小皇子的事都牢牢地烂在肚子里,就算是说梦话也不会说出半句。”婉儿也在旁道:“奴婢也是,说梦话也不敢泄露的。”
娀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罢了,谁还去听你俩的梦话。”她微一沉吟,又道,“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数,明日去打听打听,看外面怎么传的?我们见机行事便是了。”
婉儿和阿贵两个都是一凛,忙都领命而去。
第二日皇后果然遣了人来问话,娀英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反而问那黄门,隔壁的袭芳苑是否出了什么事?那黄门吞吞吐吐,显然不肯透露实情。过了午后,阿贵打听了消息回来,愤愤道:“宫里都在传说,昨晚云嫔娘娘宫中走水,直到今日天明大火才灭,整个袭芳苑都烧成了一片灰烬。一屋子的人,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扒不出来了。说是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宫中的黄门发现得不及时,几位常侍大人都受了重责。”娀英忙问道:“永巷的秦常侍如何?”
“秦常侍离得远,倒并未如何,只罚了半年的月例银子。”阿贵口齿清楚,“娘娘放心,这事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娀英默然片刻,说道:“明日就把咱们这里的宫人都遣了出去,就说我染了时疫。殿里只留你们俩服侍便是。”
阿贵办事得力,不到傍晚,便把娀英染病的事宣扬得阖宫皆知。时疫二字人人畏之如虎,躲犹不及,晖华殿自是冷清了下来。阿贵来回禀的时候,婉儿与娀英正在给孩子喂米汤,只听他道:“皇后娘娘下旨封了宫门,除了太医能来诊病,一日三餐皆由人从偏门送进来。”
娀英不以为意:“这样正好,我正怕有人来打扰。”阿贵面色微变,吞吞吐吐道:“臣去禀报的时候,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有人却说得难听,说怕是您中了云嫔的邪气。”
许是怕娀英生气,婉儿忙道:“娘娘您瞧,小皇子笑了。”娀英看了看孩子,又对阿贵道:“你身手好,等晚上没人了,你去永巷传个信。”
“要叫秦常侍来?”阿贵一怔,随即会意过来。
娀英点点头:“做得轻省些,别惊动了旁人。”
阿贵办事十分麻利,夜里刚过两更,人便领来了。娀英见秦敬双目红通通的,心知他是得了信,也不多寒暄,便说道:“云嫔走之前有话留给你。”
秦敬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望着娀英,只听娀英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她让你把她和她娘的尸骨带回去,埋在村头。”秦敬面色有些发僵,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娀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了他,“那日火起得急,仓促之下也没有法子,只剪了她一缕头发,便和她的衣物一起埋了吧。”
秦敬接过那锦囊,双唇直颤抖:“人都没了,只有这点子东西留下来了。”娀英瞧他模样,也觉得难过,心中不忍,便轻轻唤道:“婉儿,把孩子抱出来吧。”婉儿将孩子抱了出来,秦敬双眼顿时睁大了,连声道:“这……这……”娀英点点头:“这是云嫔的孩子,那日我们救了出来。”说着,她轻声说了那日的经过。秦敬听着便觉触目惊心,他忽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臣替云嫔谢过娘娘大恩。”
“你抱抱孩子吧。”娀英说道。婉儿轻轻将孩子递过去,秦敬好半天才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却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抱了一小会儿,他便将孩子还给了婉儿,说道:“我怕我笨手笨脚,弄痛了他。”婉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孩子哪有那么娇气。”
正说话间,那孩子大声地哭了起来。秦敬惊道:“他怎么哭了?”
“是饿的。”娀英皱起了眉头,接过孩子说道,“去把米汤端来。”
秦敬连连摇头:“只吃米汤怎么行?”婉儿一边给孩子喂米汤,一边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除了米汤,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吃。”秦敬低头想了想,说道:“交给臣去办,臣定给小皇子弄到酪来。”
要说秦敬当真有办法,不出一会儿工夫,便弄了一碗热腾腾的牛酪来。婉儿吹凉了小口地喂给孩子,那孩子果然咂得滋滋有声,吃得欢喜极了。要说这孩儿胃口甚好,吃牛酪也吃得津津有味,闭着眼大口咽着,唇角露出极其惬意的笑容。娀英瞧得高兴,笑道:“这孩子真是乖巧。让你委屈几日,等你父皇回来,就能给你找个乳母,让你吃上奶了。”
秦敬在旁瞧着也是高兴:“小皇子爱吃,臣日日送来。”
婉儿在旁凑趣道:“娘娘,您给这小皇子起个名吧。”
“大名留给他父皇来起。”娀英摇摇头,瞧着那孩子天真可爱的样子,又道,“没有名字也不好叫,他母亲临去时给他留了小名,叫德儿。”
“哪个德?”秦敬怔了怔。
“德行的德。”却见娀英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盼他将来品行好,堂堂正正地做人。”
那孩子忽然咯咯笑了几声,好像听懂了一样。众人都感到惊讶,婉儿抱着孩子道:“娘娘,小皇子好像听懂了您的话呢。”秦敬抹了抹眼泪,小声自责道:“看到小皇子,臣就想起早逝的云嫔娘娘,唉,都怪臣,都怪臣。”
娀英柔声道:“怪你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等陛下回来再做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