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内,叶知川与彭菱正在带武卒们演练新阵法。
凤醉秋站在场边回廊下,对叶知川招了招手。
他对彭菱说了一声,便小步跑了过来。
见他安然无恙,凤醉秋心情愉悦:“不必虚礼,平安回来就好。”
说话间,眼神上下打量他周身。
叶知川被她看得红了脸,站姿僵硬,赧然挠头,
“您别担心,我真没受伤。”
凤醉秋噙笑颔首:“听赵大人说,你在路上出了点事?”
说起这个事,叶知川的笑容淡了些。
“回来时,我在钦州的秀竹官驿落脚那夜,隔壁有群人打了起来……”
官驿不是什么人都可入住,需凭官印或令牌。
大家都是摆明车马的官身,无论因为什么,在官驿打架都很失体统。
大半夜听到打斗声,叶知川甚为诧异,便跑出去看热闹。
“……那群人一路往外,直到打到约莫两三里外的荒野小林。七个围攻两个,颇为激烈。”
凤醉秋蹙眉:“是咱们利州府的人?”
出了利州官道,过界碑就是归钦州管辖的秀竹镇。
若有利州官员去外地办差,往来时几乎都会在此落脚过夜。
叶知川迟疑:“应该是。”
凤醉秋眸底闪了闪:“中间有你认识的?
这几年,叶知川时不时被派去州府跑腿传话递公函,认识的人也不少。
他先摇头,跟着却又点头,“我没跟太近,天又黑,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凤醉秋疑惑挑眉。
“被打的那两人,其中有一个,”叶知川说得不太笃定,“连桥镇遇刺那回,我好像见过他。”
连桥镇遇刺时,与叶知川打过照面的生人,除了刺客,也就是利州军朔平营翊麾校尉章故手底下那些。
凤醉秋半眯起眼。
“你瞧着是七个打两个,觉得以多欺少,就意气上头,出手助拳?”
她语气不善,再傻也听得出不是在夸奖。
叶知川避开她的直视,讪讪道:“我只丢了个暗器,从头到尾没露面。凤统领,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觉得呢?”
凤醉秋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拍。
“知道双方身份吗?知道斗殴起因吗?知道哪边对哪边错吗?想过你出手会不会给赵大人、给军械研造司惹麻烦吗?”
叶知川被训得傻眼,捂着额头哑口无言。
他骨子里偏于少年意气,见着以多欺少,便觉该偏帮弱者,并没有想这么多。
事情不该做也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补漏。
凤醉秋问:“你那暗器,伤着人了吗?”
“伤了。但不在要害,”叶知川下手倒也有分寸,“那人当时捂着肩喊痛。”
凤醉秋没好气地掠他一眼:“什么暗器?”
“‘铁鸳鸯’,赵大人给的。”
凤醉秋不清楚“铁鸳鸯”是什么。
但她有一个不太妙的直觉。
“那东西是赵大人做的,外头没有,是吗?!”
被她突如其来的严厉惊到,叶知川以极小的幅度点头。
“你闯祸了,等着挨打吧。”
凤醉秋面色一沉
“立刻让所有校尉到议事厅!再让肖虎过来旁听。”
*****
午后,起居院花厅内,赵渭与陈至轩对坐在棋盘两边。
赵渭眼眸半垂,目光虽盯着棋盘,心思却不在棋局。
对面的陈至轩偏头笑望肖虎。
“你是说,早上凤统领问了秀竹官驿之事,就立刻召齐五名校尉到议事厅?还叫了你去旁听?”
肖虎颔首:“是。议事将近一个时辰,议事内容严禁传至校尉以下人群,违者以泄密问罪。”
陈至轩拿棋子边沿轻叩棋盘,笑得玩味。
“这凤统领,还真是个人物。”
赵渭没理他,直奔重点:“议事都说了些什么?”
肖虎如实细禀:“凤统领先让几名校尉指出叶知川此次的大意错漏……”
等到众人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她才开口点破问题所在。
叶知川在秀竹官驿贸然卷入不明身份者的私斗。
还使用了出自赵渭之手的独特暗器。
需知千里之堤上可毁于蚁穴。
看似叶知川个人一次小小冲动,却极有可能将赵渭卷进利州布政司与军府的矛盾中。
赵渭对下向来护短。
赫山任何人在外惹出风波,最终或多或少都会落在他这主官头上。
长此以往,他早晚被手底下的人拖进大坑。
凤醉秋剖明这番利害后,勒令所有校尉各自反省,点检数年来对外的随心散漫之处。
叶知川如大梦方醒,后怕到满脑门子冒冷汗,当场认错认罚。
另几名校尉也被敲山震虎,触动颇大。
“最后,凤统领让他们各自彻查,看有多少武卒知道‘铁鸳鸯’,逐个叮嘱封口。”
肖虎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没想到午饭后还有下文。
“半个时辰前,凤统领让我来禀您,叶知川将被带到后山罚十杖。彭菱校尉亲手执行,凤统领带方叔、张成烨、潘英一同监刑。”
赵渭唇角微挑,若有所思。
“除了几个校尉,其他人知道叶知川为何被罚吗?”
肖虎摇头:“对校尉以下,只称他在出外办差时有大意贪玩之举,所以受罚。”
按凤醉秋的意思,此事目前虽有隐患,但未必一定会爆发。
念其初犯,小惩十杖让叶知川长记性,也让其余校尉引以为戒。
但不能当众执行,以免破坏叶知川在下属心中的威信,否则将来恐难服众。
*****
军械研造司为皇属,赵渭也有权直接向昭宁帝上奏禀事,地位超然。
可赫山的一切日常所需,由京中户部拨款四成、皇家少府三成。
剩下三成则是利州财库承担。
仁智院文官和赵渭本人的行踪,皆受都利州都督监管约束。
利州军府也在为赫山提供必要支援。
因这种种干系,赵渭必须与利州政坛几方主要势力保持某种微妙平衡。
他是信王府三公子,又年少登高,独当一面。
虽不爱惹事,却也从不怕事。
为维护手底下的人,他这几年与利州官员正面冲突不是一两次。
赫山所有人都被他保护得太好。
大家有种“天塌下来也有赵大人顶着”的感觉,私下里在对外关系上过于随心。
许多时候甚至有点孩子气的小任性。
对政局里那些弯弯绕绕更是毫无嗅觉。
前几年赵渭还没成太大气候,重心在仁智院,顾不上这事。
如今他即将带领军械研造司迈上新台阶。
设法改造这群足够忠诚,但跟不上他步伐的下属,就迫在眉睫。
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一旦形成某种定势,若无外力介入,很难打破局面。
若他亲自出手整肃此事,难免给人“兔死狗烹”之感。
秀竹官驿那事,赵渭今日故意什么都没说,只让凤醉秋自己去问叶知川。
她没让赵渭失望。
问清秀竹官驿之事后,迅速察觉隐患,果断做出了最正确的处置。
从这事可以看出,只要凤醉秋有心整肃,她就是赵渭最想要、最需要的那股外力。
“赵玉衡,我真是服了你。”
陈至轩笑得眼角起皱。
“终于知道你在算计凤统领什么了。”
当初赵渭选凤醉秋接手近卫,大家都说他只是随手一指。
赵渭也不解释,仿佛默认。
但陈至轩从没信过。
幼时在钦州,他俩是童年玩伴。
又曾一起接受铸冶、匠作、筹算等术的启蒙。
所以他对赵渭的了解非同一般。
赵渭指定近卫统领这样关键的人选,必有周密且长远的考量,怎可能随意?
“什么叫算计她?”赵渭将黑子丢回玛瑙棋盒里,“你就不会说我是知人善用?”
陈至轩皮笑肉不笑:“行,那就知人善用。”
他这人平素寡言,除匠作图纸外,好像什么都不关心。
所以大家时常忘记,他的官职其实是“军械研造司少司空”。
是赵渭的文辅官,官阶与近卫统领凤醉秋持平。
陈至轩抓了把瓜子,悠哉哉嗑起来。
“前几年咱们军械研造司根基不稳,不适合锋芒太过,你便由着许多规制形同废弃,全靠人情管人心。”
早前昭宁帝与朝中各方都在观望,怕赵渭无法持续给出新东西。
所以,有些实权并没有直接放给他。
昭宁帝用利州都督、利州军政两府司共同成网。
既是对他的保护与支援,也在一定程度上微妙且无形地制约他。
前几年赵渭将精力集中在仁智院,就是为证明军械研造司的真正价值,以便突破利州府这层制约。
“眼下神机箭图纸进京,明年再有‘百虎齐奔’、‘火龙出水’,昭宁陛下就该向你兑现承诺了。”
陈至轩将瓜子壳摆在空碟里,排得整整齐齐。
“届时不止这南麓,整个赫山都归你。陛下再赐爵,许你就地开府,利州格局必然大变。”
到那时候,他们这群人就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单纯随意了。
“我今日才明白,你当初看中的,正是凤统领在短短四年整合锻造出三万精锐先锋的那段经历。”
赵渭想借她严厉治军的手腕,尽快重塑如今的近卫队。
尤其几名校尉。
陈至轩挑眉:“我猜得可对?”
赵渭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这些年,他授权前任统领,筛选出一支从上到下绝对可靠的近卫。
如今,几名校尉在防务事宜上足够独当一面。
但这远远不够。
若明年仁智院诸事顺利,他们很快就不止是近卫校尉了。
随着属于赵渭的地盘、势力扩大,现有班底中的主要人员自然权力更大,责任也更重。
就必须更强悍。
这强悍不单指防御卫戍,而是方方面面。
他们得学会观大局、定小节。
更要时时心怀忧患,知道防微杜渐。
关键时刻需有胆魄、够机敏,果断掌控局面,查漏补缺。
否则今后赵渭独木难支,赫山就成了块大肥肉,谁都可以咬一口。
凤醉秋并不知这些事。
但她就是准确跟上了赵渭的心思。
“这凤统领,之前我真是小看了她。”
陈至轩摇头晃脑,感慨喟叹。
“只凭‘铁鸳鸯是出自你手,外面没有’这点,就立刻察觉叶知川的一次冲动之举,可能将你卷进布政司和军府之间的矛盾。”
还能想到,叶知川私下行事如此随心不过脑,绝非一日之寒。
其余校尉必也有此积习。
她甚至想到了,赵渭并不方便亲自插手这件事。
所以叫了肖虎去旁听,以便转述给赵渭。
若赵渭没让人去阻止她惩处叶知川,那就是认同她的决定。
她便放手杀鸡儆猴,雷霆整肃散漫积弊,强硬循化“散养”许久的几名校尉。
但在铁腕之下又不乏温情。
她没忘顾忌叶知川的颜面。
对下只说他“贪玩轻忽”,连杖责都带到后山执行。
宁肯让下面的武卒误会她这统领过度苛刻、小题大做。
也没大意动摇叶知川在下属面前的威信。
宽严并济,纲纪与人情兼顾,实在周全。
陈至轩好奇:“你真没对她说过什么?”
“真没说过。”
赵渭抿茶摇头,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我想,大概是因我如今在利州的微妙处境,与当年在北境的统帅沐霁昀差不多。”
凤醉秋今日这么做,几乎就是重走一遍当初走过的路。
自然步步都对。
陈至轩随即想到另一层。
“将来,别的事有我与高饮辅你,哦,还有郁绘。但近卫,甚至你封爵后的府兵……”
他欲言又止。
赵渭单手端起茶盏,眼神淡漠:“想说什么?”
陈至轩耸耸肩。
“像凤统领这么可靠又得力的武辅官,于你算可遇不可求。我在想,等她三年任期满了,留得住吗?”
赵渭轻叹:“谁知道?给她足够的倚重和信任,诚心以待,尽力留吧。”
“沐霁昀将军给了三万先锋营将印,这够诚心吧?不也没留住她。说到底,咱们还是得投其所好才行。”
陈至轩咬着颗瓜子犯难。
“我瞧着,她既不急功,也不近利,做事就讲个中规中矩,没什么野心。”
不追求前程、权力,也没那么在意财富。
这样的人近乎无欲则刚,不太容易受羁绊。
赵渭道:“所以我说诚心以待。利州人行事最重情,若她真心认同了我们是伙伴,衡量去留时就不会只公事公办。”
“不够。若她在此地有了更深刻、直接的羁绊,最好是关乎私心的那种……”
陈至轩突然灵光乍现,贼笑着打量赵渭。
“依我看,不若将你奉上,来个美男计得了。”
“你找揍?”赵渭白眼剜他,“正经用人的公务问题,你要拿儿女私情做饵,连哄带骗?!这不是人干的事。”
陈至轩啧声坐正,竟认真起来。
“好好好,那就不哄不骗。联姻固盟,这算君子留人之法吧?不如你就认真和她谈情说爱试试?”
“说正事呢,出什么下三滥主意?!”
赵渭抓了颗瓜子当暗器,凌厉弹向他的眉心。
“你也借郁绘手里的话本子看过?一天天的,满脑子情情爱爱。”
他出手没太客气。
可怜陈至轩不会武功,猝不及防又无力躲避,被颗瓜子破皮,眉心迅速沁出一点血红。
他以指抵眉轻揉,吃痛低嚷:“赵玉衡!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赵渭嗤之以鼻,转手拿起长柄茶勺。
两人各自沉吟片刻。
陈至轩卷土重来,呲牙挑衅:“其实吧,就算你愿意,凤统领八成也不要。”
“我是有多不堪?”赵渭分茶的动作顿住。
他想长久留凤醉秋为他臂膀,但绝不肯用情情爱爱去哄骗或交换。
可听到这种武断结论,又觉得茶都不香了。
“这是你堪不堪的事吗?”
陈至轩啧啧摇头。
“说真的,凤统领想要什么样的人挑不着?你这样的王府贵公子,选你就等同自寻麻烦。我看她就是个不愿沾染麻烦的人。”
面对赵渭不豫的冷眼,陈至轩并不害怕,甚至再补了一刀。
“依我看,若咱们真要使美男计留她,推叶知川出去都比推你胜算大。”
赵渭嗤声,很是不服:“叶知川凭什么比我胜算大?”
其实陈至轩说这话毫无根据。
就是先前被赵渭用瓜子打了,挟怨报复,胡说八道而已。
他幸灾乐祸地讥笑:“早前高饮不是说,凤统领为叶知川哭过?那她为你哭过吗?没有。”
沉默半晌后,赵渭暴躁逐客。
“陈长吉,你若没旁的废话了,就滚蛋。”
*****
赶走陈至轩后,赵渭正独坐花厅喝着茶发呆,肖虎又进来传话。
“三公子。”
“说。”
“对叶知川的杖责已经结束。凤统领抱了一坛子酒,在崇义园门口的凉亭里与他谈心。”
赵渭目光倏地凛寒:“就他们二人?”
“好像……”肖虎头皮发麻,“是的吧?”
“大白天,还当着值,居然喝酒聊天?”赵渭威严肃正,“让她立刻来见我。”
公心,绝对是公心。
根本没有要故意破坏什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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