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渭是气昏了头。
凤醉秋回家探亲,今日才返赫山。
按常规,她今日并不当值,还算在探亲休沐期间。
而叶知川今日也不当值,只是凤醉秋刚好发现了他的问题并揪出来处置罢了。
所以,就算两人当真喝酒,也谈不上什么过错。
肖虎去而复返:“三公子,凤统领让转告您,她要和叶知川谈完后,再来找您回话。”
赵渭没奈何,忍住亲自去逮人的冲动,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眼看日头西沉,凤醉秋才抱着酒坛子姗姗而来。
从她在花厅门口除鞋开始,赵渭就忍不住蹙眉瞪人。
此刻她已不是早上那身利落干练的灰白武袍。
而是桃花色金绣浮云锦裙。
腰间环佩束约着步幅,长长衣带温婉轻扬,这使她看上去明丽又端方。
平添几许少见的温柔娴静。
抬头觑见他神情有异,凤醉秋心中微微发虚。
她扯出笑脸:“赵大人,别恼啊。我迟来是有缘故的,待我……”
赵渭扬声截下她的话:“你衣服怎么回事?”
她今日上午才返赫山。
见了赵渭后,立刻就去演武场找叶知川。
接着召集五名校尉议事,对叶知川做出处置。
午饭后又去了后山,领着三个校尉看彭菱对叶知川执行杖责。
结束这一切,她便在崇义园门口与叶知川谈话。
谈完就又过来见赵渭了。
这么算起来,除了午饭那会儿之外,她今日几乎没有闲时。
忙成这样,居然还换了衣裳?
换的还不是官袍?!
被赵渭冷眼扫视,凤醉秋赶忙半垂眼帘,打量自己的裙子。
她突然有点忐忑:“按常规,我今日算还在休沐。不穿官袍,并无不妥……吧?”
赵渭暗暗咬牙,端起茶盏:“嗯。”
凤醉秋放下心来,跻身落座。
她将酒坛子放在长条茶案上:“我方才虽以私人身份与叶知川谈话,但没有喝酒的。”
“算你还有点分寸,”赵渭瞥了瞥完整的酒封,“你和他谈什么了?”
“这不是拿他杀鸡儆猴了么?总得安抚一二。”凤醉秋办事素来有头有尾。
赵渭睨她:“抱个酒坛子与下属谈话?”
“我想着,与他谈完后便立刻来向你回禀,算着时辰,怕是要在你这里蹭晚饭吃。”
凤醉秋抿了抿唇,忍住偷笑。
“自带一坛酒,免得被嫌弃吃白食啊。”
赵渭愣了愣:“我这里的饭,和你在饭堂吃的没两样,有什么好蹭的?”
他近来不大愿出门,好些天没去饭堂。
但他也没让人开小灶,每顿都是肖虎从厨院端回来的。
凤醉秋笑容可掬:“吃什么都不打紧。边吃边谈,气氛没那么严肃嘛。”
“我看你是想边喝边谈吧?”赵渭神色稍霁,“你这是什么酒?”
“秋日酿。”
赵渭惊讶扬眉:“循化沐家的秋日酿?”
见凤醉秋点头,赵渭有些哭笑不得。
循化沐家秋日酿,是利州人对英雄的最高礼遇。
像祭忠烈祠这样的肃穆典仪,必须有沐家秋日酿,英魂才算真正得到告慰。
迎战士归乡也得有秋日酿。利州人总说,“士兵归乡,未饮秋日酿,不过浮云桥”。
可以说,循化沐家的秋日酿承载了利州人集体的英雄情结。
这酒在坊间没得卖,中原的世家贵胄也只偶尔能辗转得到少许。
物以稀为贵。
在中原,谁家若得一两坛,通常都小心珍藏,待节庆或有重要宾客时才拿出来喝。
赵渭含笑摇头:“你倒大方,在这么个平平无奇的黄昏就抱了来。”
“那不然呢?还得挑个黄道吉日?”凤醉秋咬唇闷笑,“我有时真不懂你们中原人奇怪的讲究。”
“你们利州人才奇怪呢,”赵渭看了看天色,“那就照你的意思,边喝边谈。”
*****
早上“娇声娇气贴耳细语”那招出师不利。
所以凤醉秋打算再试试凤凛冬传授她的第二招——
推杯换盏,借酒壮胆,吐露心意。
可是,若一上来就装醉,那也太假了。
在第一杯酒下肚后,她先说叶知川的事。
赵渭认真听完,对她的做法给予了高度肯定。
这让凤醉秋很是开怀,与他又碰一杯。
“对了,我想趁着仁智院冬歇,对近卫队做些调整。你同意吗?”
前任统领花了几年时间筛选甄别,重心只在忠诚,一时没顾上别的。
目前近卫队在某些事上风气略散漫。
运转也全靠伙伴默契,有些责权划分并不明确。
将官递补制更是几乎空白。
若真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很容易出乱子的。
赵渭放下酒杯:“你细说说。”
“从前在军中,我若出事,副将有权当场补位接手;副将出事,有千夫长,以此类推。这样一来,无论面对什么状况,都不至于轻易群龙无首。”
凤醉秋倒也没委婉迂回,开门见山指出问题。
“赫山近卫没这个递补制。若突发大事,只要我被困住,五个校尉五颗脑袋,但凡意见不统一,必定自乱阵脚。”
赵渭完全同意她这个说法:“那你想怎么做?”
“想将重点栽培叶知川。若成效良好,可以考虑将他放到副统领的位置上。然后再……”
正说着,就见赵渭笑意僵住。
凤醉秋有些诧异。
“这人选不妥?我以为你总让他送图纸去溯回,本就是要重用他的意思。”
赵渭不答反问:“方叔也常送图纸,为什么你考虑副统领的人选,最先想到的是叶知川?”
凤醉秋顺手为他和自己分别斟了酒。
“方叔年长资深,又是前任统领的亲信,行事已有自己的一套定势准则,很难跟随你的步调大改。”
赵渭缓慢点头,挑眉又道:“那为什么不是潘英,也不是张成烨?就因为他俩没送过图纸?”
凤醉秋笑笑:“潘英太实诚,更适合听命行事,不适合独挑大梁。至于张成烨,跟我一个毛病。”
绝非平庸无能,也愿尽职尽责,但没有太强烈的企图心。
“那彭菱呢?你就没考虑用她做副统领?”赵渭对此是真的困惑,“怕被人指摘你用人唯亲?”
凤醉秋奇怪地睨他。
“彭菱和我一样,与都督有约在先,满三年任期就走人。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当初都督赵萦并没将话挑得太明。
但就因为这个约定,在凤醉秋和彭菱的理解中,她俩来赫山的使命就是做跳板。
花三年时间完成赫山近卫的整顿,完善建制。
打造成北境戍边军前锋营那样一个当十个用的顶尖精锐。
然后功成身退,各回各家。
赵渭稍顿,举杯一饮而尽。“三年任期的条件,不是我的意思。”
“三五年换一位近卫统领,居然是都督的意思?”
凤醉秋玩味挑眉,抿酒沉吟。
“难道她在钳制你?不愿近卫队彻底被你掌控?”
赵渭笑了:“凤醉秋,我有时真看不透你。”
平日瞧着她,分明只是在中规中矩混日子。
偶尔突然聪明一把,才会让人察觉她其实洞若观火,敏锐得吓人。
被他夸赞,凤醉秋只是哼声笑笑:“看来,你当时无法阻止都督和我们谈这个条件。
都督赵萦是赵渭的堂姐。
在外间传言中,这对堂姐弟的关系并不差。
不过,赵氏皇族内部的事,外人只看得到表面。
若在权力之事上有动作,必定静水流深,不会轻易摆上台面的。
再说了,他俩各在其位,各有使命与目标。
站得越高,要考量的东西就越多。
他们在行事决策时,大概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轻易受血脉亲缘左右。
“罢了,到此打住。你与都督之间的分歧,我不深问,你也别告诉我太多。”
凤醉秋连连摆手。
“这种事,知道得越多,麻烦就越多。我可没有作死的好奇心。”
赵渭鄙视地横她一眼:“你就这么怕麻烦?”
还真被陈至轩那家伙看准了。
“我这人吧,死都不怕,就怕麻烦。”
凤醉秋又倒了杯酒,仰脖应尽。
“赵大人,我实话跟你说吧。当初沐霁昀将军承诺过,若我继续留在北境,他保我在三十岁之前接掌二十万大军的兵符。”
不止先锋营三万人,是交给她整支北境戍边军。
这是何等的诚意?
权倾一方,前程锦绣啊。
“可你还是回来了。”
赵渭饶有兴致地端详她。
“兵权在握,天高皇帝远,唯你独大。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你为什么拒绝?”
“权力越大,要面临的麻烦就越多。”
“你并非庸碌之辈,又有沐霁昀在背后扶持,只要自己别作死,什么麻烦摆不平?”赵渭半真半假地试探。
“摆得平,但我不愿。”
她单手托腮,脸上浮起淡淡酒红。
“我没有从戎之初的热血心气了。只想全须全尾活着回家,简简单单安度余生,像每个普通人一样。”
“怎么才算像普通人一样?”
“吃喝玩乐,嬉笑怒骂。家人安康,仓禀殷实。唔,还有,儿孙满堂。”
她眯眼笑出了声,眼尾却隐约沁出水光。
“你大概觉得,这样好没出息?”
可这是她很多同袍曾经心心念念,却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赵渭垂眸,假装没看见她狼狈拭泪的动作。
沉默中,两人就着菜又饮三杯。
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重,赵渭轻声笑道:“话说回来,你想儿孙满堂,岂不是还要先费劲谈情说爱?”
凤醉秋也笑:“谈情说爱不好吗?”
赵渭哼声:“情情爱爱,没意思的。”
“怎么个没意思?”
秋日酿劲头颇大,凤醉秋本也不是海量。
此刻酒意开始慢慢上头,她渐有微醺,眯起眼才能勉强看清赵渭的神情。
灯火莹莹摇曳。
他俊朗的面庞被勾勒出温柔光芒。
“再聪明再厉害的人,只要一遇到情情爱爱,大都蠢得令人窒息。”
他眼底似有细碎星辰闪烁,声音带笑,字字句句都藏着浓烈的情绪。
“脑子像装了豆腐渣,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嘴巴像蚌壳变的,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一时甜蜜蜜如胶似漆,一时又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脸。可隔没几天就又和好了。你说,是不是闲的?”
他笑意温柔又感慨,像是在述说记忆里的美好过往。
“我就一直想不明白,成天哭哭笑笑、你追我躲、吵来哄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凤醉秋这会儿是真有些薄醉,脑子慢了许多。
她呆呆托腮歪头,直愣愣望着与平日不太一样的赵渭。
片刻后,她面色发白,眼眶因懊悔而发烫。
她太冒失了。
只知赵渭尚未成亲,却忘了问清楚,他是不是心有所属,是否与人定情。
他说这些话时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有主”的。
凤醉秋有些狼狈,有些失落,还有一点点难过。
她很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更冒失。
再是喜欢,她也不能做出挖人墙角的可耻事来。
“听你那么说,分明就很有意思。”
她勉强挤出笑脸,举起酒杯。
“那个,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祝你们……百年好合吧。”
赵渭傻眼:“祝谁??”
“你和你的心上人啊。”
凤醉秋不是一言不合就哭唧唧的德性。
可她听着自己这句话,竟觉得有些哽咽轻颤。
她怀疑自己是真的喝太多了,幻听。
赵渭疑惑看她半晌,旋即恍然大悟,轻嗤。
“什么鬼心上人?我说的是我兄姐。”
“啊?哦。”
凤醉秋尴尬片刻,小心翼翼确认,“所以,你并没有心上人?”
“废话,”赵渭笑着摇摇头,“谈情说爱,姑娘家总是要人哄着的。我一年里大半时间忙得天昏地暗,哪这有耐心?”
别看他不忙时万事好说话。
忙到焦头烂额时,脾气多少有点暴躁。
“若遇上个不依不饶能闹腾的,我不耐烦起来,恐怕要将人塞炮筒里轰上天。”
“你不会的,就是嘴上凶罢了,”凤醉秋听得乐不可支,“大不了,挑个愿意迁就你、哄着你的姑娘啊。”
“别,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这种事,赵渭看得可透彻了。
“这话说得,”凤醉秋捧着醉脸含笑嘟囔,“好像你见过许多姑娘似的。”
赵渭摇头笑道:“我家女多男少。大嫂、二姐、五妹妹、六妹妹,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你大嫂?”凤醉秋好奇眨眼,“大嫂怎会与你从小一起长大?”
“她是母妃的远房表侄女,小时家里出了事,就来京中投亲……”
话匣子打开,只说这些家长里短的柔软闲话,气氛便很轻松融洽。
酒足饭饱后,天色已暗。
见凤醉秋明显是醉了,赵渭便吩咐肖虎:“去找彭菱或潘英来接她回去。”
估计是要用背的了。毕竟男女有别,他或肖虎都不合适。
凤醉秋酒品还不错。
她乖乖坐在原位,双手捧颊,努力睁大晶亮的双眼,觑着赵渭直笑。
赵渭轻瞪她一眼,端起茶盏:“喝醉了就只会冲人傻笑,早晚被卖了。”
凤醉秋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她兀自笑得软绵绵,口齿不清:“你说你一直、一直想不明白,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为、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赵渭正喝茶清口呢,险些喷出来。
他略有些狼狈地咳了好几声:“胡说八道。终身大事哪有‘试试’的?”
在他的观念里,“谈情说爱”跟“成婚”差不多就是一个意思了。
“谈、谈情说爱,又不是非得、非得成婚,”凤醉秋两眼笑成一道缝,“你造火炮不也要先试?”
赵渭突然失语,想不出该如何反驳这醉鬼的胡话。
他还在绞尽脑汁,醉鬼突然笑得像只冒傻气的狐狸。
“喂,州府、州府阅兵典、典仪,你去吗?”
果然是醉鬼,前言不搭后语。
赵渭纵容勾唇,温声答:“要啊。”
“那,带、带我吗?”
赵渭真的很想送她一百八十对大白眼。
这都醉得前言不搭后语了,居然还要坚持聊废话。
他故意道:“不带。”
凤醉秋瞪他片刻,扶着桌沿站起来,动作迟缓地拍桌。
“你要敢、要敢不带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赵渭随手拿了片云片糕咬着,小声嗤笑:“说得像你喜欢我似的。”
凤醉秋高高扬起下巴,口齿不清地宣布:“不是像,我就是啊。”
初冬夜里,堂堂赫山军械研造司赵司空,险些被一口云片糕给噎死。
他瞪着那个醉鬼,决定明日就颁布一道针对凤统领的特别禁酒令。
喝醉了就调戏人,这毛病可不能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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