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摇摇头,苦笑,“你孙子的命被人攥在手里,如同板上俎肉,你疼惜他的性命不惜反叛也是人之常情。可由于你的背叛,控鹤府上次行动白白枉死几十名死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他们的命也是爹生娘养,有人疼的。”
李宓继续道:“说这么多,不是为了给杀你找什么托词,你应该知道,既然走上了死士这条路,就没办法回头了,谈不上惜命不惜命。不过你算命好的,能值得我亲自动手,也不算遭罪。”
老妪眼神恍惚,满是善意,嘴角噙笑道:“能死在堂堂控鹤府提督手里,这辈子也算值了。这段时间做惯了三姓家奴,不人不鬼,也已经累了,如今,总算能够解脱了。”
随后,老妪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农妇,一副不知道该搁在何处的沉重担子背负太久,终于可以搁下来喘口气了。
老人最后一句话是:“我一死,希望大人能善待周乙,不要迁怒于他。至于如何跟他解释,想必以大人的心智,不会太难办。”
老妪闭上眼睛,直起腰,整了整衣襟,双拳砸在自己脑袋上,随后瘫软在床头。
了无牵挂,就此离世。
从茅屋离开时,蜀王妃站在一条青玉石径边,望见杀气腾腾出来的李宓也并不惊慌,面带桃花微笑着,容颜更娇艳三分。
李宓脸色阴沉道:“怎么,老子杀了你辛辛苦苦策反的谍子,心里不痛快了?”
王妃孤身一人站在小径上,慵懒道:“别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你才多大年纪。一个老嬷嬷而已,死就死了,死人是没有价值的,不值得我与你撕破脸皮。今日你涉险杀了她,不是你手腕如何高明,只是鲁莽狠辣有余,城府心计不足罢了。”
城里钟声敲响,余音绕梁。
蜀王妃凝视着李宓阴晴不定的脸庞,笑道:“蜀王每次回城,鸡鸣寺都会鸣钟祈福,李公子,你杀得掉一个年老色衰的贱妇,有信心杀掉蜀王身后十多万边军锐士吗?”
李宓盯着王妃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庞,不愧是王妃,果然没有外界传言只会诵经念佛那么简单,终究是见识过无数尔虞我诈的上位者,没有些手腕如何能在鹰顾狼视的蜀王府生存下来。
李宓冷然道:“杀不杀得掉就不劳王妃操心了,既然蜀王回城,我便去见识见识这位将十多万悍卒如臂指使的权柄藩王,向他请教一下是如何娶了一位好王妃的。”
说完李宓便转身离去。
王妃站在原地,一怒之下,顾不得矜持了半辈子的贤良淑德,娇斥一声混账,脸色愈发森冷,“你会后悔的。”
蜀王府外青石板道宽敞街面上,一名男子黑骑黑甲一马当先,手提一杆梨花大枪,头戴明珠宝冠,相貌清奇颇有王者之风,身后两百骁勇铁骑,马健如龙,人健如虎,个个气势汹汹。
蜀王宋景濂与同是皇太妃所生的貌丑越王截然相反,生得儒雅无双,少年时代便引来汴梁无数名门闺秀的倾慕,至今仍有为其独守空闺的女子苦苦相候。
王府门前,李宓锦袍挎刀,与‘神行太保’戴宗站在那里,格外扎眼。
蜀王宋景濂勒住马缰,身后铁骑动作一致悬马停下,没有丝毫多余动作,马上宋景濂问道:“你是何人?”
“控鹤府提督,金牌钦差李宓。”
蜀王眼神复杂,下马,身后两百骑士一齐翻身落马,这位儒雅统帅牵马走向对方,拱手道:“宋景濂见过李提督。”
王府外恭候的众人不免瞠目结舌,没想到公主从城外带回的陌生男子竟有这样的身份,连堂堂藩王都要对他执礼相待。
蜀王妃姗姗来迟到达府门,眼神熠熠,只不过比起往日的淡泊目光,多了几丝晦涩难明。
蜀王随即沉声道:“开中门!”
王府中门已经多年未开,上次开门还是为了迎接京城宿儒、帝师何清流。
朱漆兽首大门被人缓缓推开,李宓与蜀王宋景濂共同越过门槛,王妃拉开半个身形紧随其后,其余人等都不敢跟随,仍是走侧门进去了。
宋亭鹭见此场景,暗暗自得,原本还会偷偷埋怨被李宓踢下马车或当做小丫鬟使唤,现在只觉理所当然。
宋宸礼宋宸智两兄弟心中惊惧嫉妒各半,嫉妒的是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能让父王大开仪门,他们更看出父王为了迎接这位客人,刻意放低身段,甚至与其并肩同行。
嫉妒则是由此一来,这姓李的男子与公主宋亭鹭接近就更理所当然,宋宸礼对于宋亭鹭是志在必得,哪怕这辈子在父王的阴影下没机会对妹妹一亲芳泽共赴**,也要做一个除父王外唯一能够接近赵国色甲的男子,远远眼神亵渎也好,私底下豢养几个容貌相似的清伶也罢,总之不能便宜其他男人。
他这两年之所以愿意在白狮楼那座名为‘汉宫’的销金窟里撒钱,就是因为上面有位形态神似的红牌花魁,每当两人寻欢,他都要扯开嗓子喊妹妹的名字,夹杂着污言秽语,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至于宋宸智,同样做梦都想着要把姐姐霸王硬上弓,只不过手段略高明一点,一直暗度陈仓伪装稚嫩,试图博得美人怜爱。
内宅里,蜀王特地劳烦王妃亲自煮了一壶姥山银针,此茶采摘至汴京皇城,据说如今仅剩不足十株母树,树龄均已超过三百年,被太祖皇帝亲自下旨用栏杆围起,作为皇家御茶。
姥山银针千金难求一两,李宓却喝茶如饮酒,看得蜀王一阵愕然,惟有王妃似乎早有预料,见怪不怪,低头续茶时嘴角冷笑。
蜀王捧茶作揖道:“先谢过李提督救小女宋亭鹭一命。”
李宓道:“王爷若是不嫌弃的话,喊我一声李公子,总比直呼官阶亲近得多。”
蜀王笑着点头,放下茶杯,身体却微微斜靠,显得贴近了些素手煮茶的王妃,她微微皱眉,并无世人眼中夫妻相敬如宾的恩爱模样。
李宓看在眼里,勾起嘴角赞赏道:“王爷与王妃,盖世儒将配倾城美人,太平公主更是兼具王爷的无双智谋与王妃的母仪风范,倘若她是个男儿身,说不准王朝要封第七位王了。”
蜀王宋景濂脸色平静,笑而不答。
王妃则低眉顺眼,静静煮茶,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随后,蜀王又与李宓闲聊几句,便潇洒起身,称参事府有事处理,先行告辞,留王妃代为招待,不周之处多多体谅。
等宋景濂儒雅身影自院门离去,王妃抬头道:“你才在府中杀了人,就敢大摇大摆出去见蜀王,真不怕他以王侯权势强行留住你,哪怕来个先斩后奏,京城那边也不会置喙什么,你这算兵行险着?”
李宓淡然道:“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蜀王并非莽夫,一来我先在大庭广众之下亮明钦差身份,就足以让蛰伏二十余年的蜀王隐忍不发,不敢擅自打草惊蛇对付我。与你相比,你这位夫君就生性谨慎多了,可聪明人也有缺点,那就是太过于瞻前顾后。
如果我没猜错,之前杀的嬷嬷真实身份蜀王并不知情,你之所以利用她向朝廷传递假情报,又在拓跋金刚那边牵线搭桥,就是想逼着朝廷忌惮蜀王,也给拓跋金刚一种假象,认为蜀王不会派兵针对他,这才敢在梓州、庐州一带放开手脚围城。
根据控鹤府探子递来的情报,蜀王此次出关巡行,正暗地里安排剿灭拓跋金刚一事,至于北边谢赟的四万兵马,只不过是我与蜀王想到一块去了,他对于招安这伙底蕴不俗的逐鹿山匪寇同样志在必得,只不过被我捷足先登。
至于为何你要策反老嬷嬷做个三姓家奴来回戽旋,一是让朝廷忌惮蜀王,二是借此给蜀王制造谋反的条件,如果哪里有些疏漏,就当我猜错了。但我斗胆设想一下王妃如此做的原因,其实是想置王爷于死地吧?”
王妃嗤笑道:“没想到李公子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李宓一口喝尽杯中的名贵姥山银针,笑道:“我这种人,也就会些小聪明,当然比不得王妃这样的胸有丘壑之人,动不动都是颠覆社稷、庙堂弄权的大阴谋,夫妻俩喝杯茶都心事重重、明枪暗箭的,虽不知何故,但我还是替你们累得慌。”
王妃冷笑起来,“王爷若是心中无上位之心,哪怕我设下百千陷阱,他也不会跳进去。但有朝一日他真要撕开面具与你坦诚相见,你区区一个钦差大臣,真有信心能应付一地藩王的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