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五月十八日,李世默李若昭一行才晃晃悠悠抵达长安城郊一带。
按照若昭之前离开时萧岚的说辞,是醉心佛法,以示心诚,前往京郊龙华寺小住。为了让这个谎尽可能圆上去,李世默特意绕道龙华寺,差几个可靠的人,把若昭送上了山。
山行陡峭,若昭从马车换上了小轿,几个小厮抬着小轿往山中走。黎叔先行一步回萧府请人来接,风吟雪澜跟在一旁,一步一步沿着望不到头的石梯向上爬。
日上三竿,五月的骄阳称不上烈,但在关中干燥而高远的天宇下,积攒的阴霾一时间涤荡干净。山中多树,树叶宽大的鹅掌楸风吹后有一茬一茬似浪的声音。日光穿过枝头,一片阴影一片浓金,落在青石梯上,分外斑驳错杂。
风吟跟在雪澜后,时而蹦蹦跳跳,爬不动的时候又恨不得一步一挪。
“我们就在山下等着,等萧府的人来接不就行了么?”
雪澜就在风吟身边,瞪了她一眼,“殿下自有安排,就你多嘴。”
听闻窗外叽叽咕咕的声音,李若昭撩开轿帘,冲着风吟笑吟吟地解释道:
“自隆平八年我回到云山之后,每年新春都会来龙华寺上香。今年情况特殊,过年时没来,趁现在出来一趟,正好。”
“又找云空大师?”
若昭神色自如,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这些年,也算做了不少孽。总得找一个佛法高僧,赎赎罪。”
听到这话,雪澜狠狠瞪了风吟一眼。风吟自知自己刚刚挑起的话头不妥,吐吐舌头,表示自己错了。
这两人眼神交锋在小轿的斜后方,若昭并未注意,她向着抬轿子上山的几个小厮略带歉意道:
“山路不好走,辛苦了。”
时至未时一刻,这一行人终于抵达龙华寺门前。大抵是初夏已有暑热之意,又恰逢农忙时节,龙华寺并无太多香客。寺中高大的菩提树和寺外的浓阴隔着院墙交相呼应,褪了色黄墙反倒淹没在无尽的绿色中。
雪澜给抬小轿的小厮们递了些碎银子,敲开龙华寺的寺门。一如往昔,若昭向寺中住持表明来意,递上玉佩。住持向后院云空大师通报一声,便将若昭迎了进来。
亦是一如往昔,风吟和雪澜守在后院外,不能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若昭一个人费力地推着轮椅进了后院。
“阿澜姐,你说,每次我们小姐找这云空大师,都不让人帮忙推轮椅进去。是那云空大师的意思,还是小姐的意思?”
雪澜瞪了她一眼,“你又多话乱猜了吧?”
风吟埋了埋红扑扑的脸,吐吐舌头,“我这不……好奇的嘛?难不成,阿澜姐也不知道?”
雪澜神色复杂地向紧闭的后院中望了一眼,“可能是这云空大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小姐尊重高僧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小姐的意思了。”
“哦。”
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咯。
风吟闷闷地想,她埋头,踢了踢中庭菩提树下的小石子。
这次似乎聊得格外久。直到申时三刻,重重山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才在漫长的闷热中回过神来。
“哥!嫂子是真的在里面么?”
“佛门重地,别这般大声嚷嚷。”
“我都好久没见过嫂子了,你也是吧,你就不想她么?”
“……少说两句。”
这声音……
在菩提树下等得百无聊赖的风吟眼神一亮,冲阿澜姐眨眨眼,指了指门外。
“这是……萧公子亲自来了?还有,萧小姐?”
应该是。雪澜想着。黎叔先行一步回萧府报信,请萧家派人来接在龙华寺小住的长公主,算算时间,确实该到了。
既然如此,两人也不再干等着。出了中庭的院门,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身披淡青色的锦袍,背后映衬着初夏山林的郁郁葱葱。
“这些时日,家嫂在贵寺多有叨扰,承蒙高僧照料,一些香火钱,不成敬意。”
来者正是萧家二公子萧岚,和以往飞扬恣肆的模样不同,身临寺院,周身的张扬亦收敛了不少。这般说着,向着住持手中塞了一包驼色的包裹。
住持在驼布遮挡下捏捏那包硬邦邦的东西,心领神会,便也顺着他的话道:
“哪里,长公主屈尊驾临,令寒寺蓬荜生辉。”
自然都是些场面话,在场的人估计除了萧岄,都心知肚明。这几个月,熙宁长公主李若昭根本不在龙华寺,至于萧岚塞到住持手里那包沉甸甸的银锞子,无非是想请住持嘴巴守严实点。
萧家以萧岚萧岄为首,浩浩荡荡带了十几个人来,折腾出的动静自然传到后院。
日色偏西,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照进清简的屋子。若昭眯了眯眼,院外的说话声和着的日光溜进这屋子中。嗡嗡的,一重院门就像隔着一个世界,听得不太清。破开融融日色,唯一比较明显的,是一个清亮的女声。
过分明显到足以察觉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们来了。今日就说到这里吧。”
说话的人言辞淡淡,若昭闻言,侧眸的目光聚焦到对面那人脸上。任凭她往死里瞧,也看不出丝毫的裂隙。
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千回百转之后又觉得属实矫情。她莞尔,唇角带笑,整个人沐浴在淡金色的光晕中。好像过了很多年,都是这般如面具笑过来的。
“多谢。”
辞别了云空大师,她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到了后院门前。刚推开,一个碧色裙衫的女子在萧岚身后一闪,欢快地跃到最前面。
“嫂子!”
算来,差不多将近六个月未见萧岄。去年腊月她出发的时候,萧岄因为和自家师兄孤鸾打了一场,还在自己屋子里养伤。现在看来,应该是大好了。
一边想着,若昭也不由露出欣喜的笑意。
“云隐。”
原本跟只喜鹊叽叽喳喳似的萧岄到了若昭面前,就像一只乖乖的小猫。她凑到若昭跟前,打量了半天她脸色,生怕她这几个月过得不好。
“嫂子,你居然真到这寺里来过活死人的日子了?过年也不回去,可把我给想死了。”
若昭闻言,目光瞟向立在一旁的萧岚,似有征询之意。
你是还未告诉她,这几个月我的去向么?
望着轮椅上那张清秀素雅的脸,还好,看样子宣王殿下没怎么亏待她。他负手,目光转向一旁好似看向别处,不动声色摇摇头。
没有。
若昭大致知道了情况,转而向萧岄轻声责备道。
“胡闹,这话是能在寺里说的么?”
她细细携了萧岄的手。和一双养尊处优的高门大小姐的手不同,不经意间触到了阿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老茧,有些心疼。
“我们这就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