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宣王殿下携东阳郡主入京的大张旗鼓,李若昭回到长安城实在过于悄无声息。府内设了晚宴,萧靖嘱托的,不过也就只是嘱托而已。用的是萧府的偏厅,萧靖为首,若昭萧岚萧岄次之,一个主位三张小案,几碟小菜,萧靖这一脉萧家人算是齐了。
连这宴席也是悄无声息的,萧岚萧岄在外,在自己院子里,也算是两个能闹腾的。本应该其乐融融的家宴上,愣是一句话都没怎么说。除却萧相大人时不时问问若昭的近况,若昭应对自如的声音外,端的一副充满秩序的和乐美满。
按照惯例,晚饭后萧岚需得至父亲院中,由着父亲询问考核每日功课。自从宣王殿下在剑门关出事的消息传入京城那日,父子俩对时局有一场互相试探,此后又回到长惠幼顺的相处模式中。早些年,萧靖还会耐下性子劝萧岚考个功名,后来便也淡了。
日复一日的考核功课自然也是没有问题的,日子静水流深得叫人烦躁。直到该考背的经书,对答的策问都说完之后,萧靖重新埋首案上的公文书卷,看似颇为漫不经心道。
“云渊,待会儿把长公主请过来,为父有些话要问她。”
萧岚正欲行礼退下,终于在听到“长公主”三个字的时候,微微一怔。
“父亲是找嫂子有事吗?嫂子她从龙华寺回来,舟车劳顿,只怕早就歇下了。”
萧靖持笔舔墨的手一滞,在一摞一摞公文堆叠的书案后,有些看不清神色。
“这样的话,便罢了。明日再说吧。”
那就,明日再说吧。
萧岚有些恍然。自去年腊月十日若昭赶赴巴蜀,说来与她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萧岚本是有很多话要问她的,在龙华寺被萧岄抢了个先,一路上那小蹄子又缠着她不放,自己硬是没找着一点空档。入了萧府,由着她应付父亲大人的询问,他一个人只得闷头吃菜。
她走之前两人也算无话不谈,不知为何骤然而生的隔膜让他有些不舒服。就像秋末枝上结的一层薄薄的霜。
是谁的心境变了呢?
这般想着,待他迈出萧大人的院子时,一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让他的脚步滞了许久。
“云渊。”
轮椅上的女子出言唤了声,月光影影绰绰照见她清秀干净的容色。还是他熟悉的声音,还是他熟悉的笑意,温温盈盈,万千世界也随着她的笑静了下来。
他想,许是他想多了吧。她应该是没变的。
还未开口,六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萧大人歇了么?”
“没。”
下意识说出口,萧岚便觉着后悔。见她此意,当是有话要对自家父亲说的,可好巧不巧,他刚对父亲推说她可能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只听得她的声音道:“好,你稍等我一下,有些事还需麻烦与萧大人说两句。”
萧岚怔忡的片刻,她莞然。虽然夜色中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可他下意识认为,她是带着笑的。
鬼使神差的,萧岚侧了侧,由着她进了身后的院落。
说是稍等一下,其实真的等了很久。取了一件披风又回来,萧岚立在曲折的长廊中想。初夏的夜风居然是凉飕飕的,给人一种错觉,从初夏到深秋。
身后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一块徽墨砸进砚里,溅出来的墨也淹没在无边的天穹中。
让雪澜先行一步退下,萧岚无比熟练地在轮椅那个小小的人影身上,盖了一件披风,又无比熟练地接过雪澜推轮椅的活儿。
“冻死了冻死了,说了这么久,我都要等成冰雕了。”
若昭挑眉,“大夏天的?”
“是嘛,”萧岚故作阴阳怪气地撇撇嘴,也不知是真的酸涩,还是装的。
“我以为我都等到秋天了呢。”
轮椅上传来“噗嗤”一声。
“行,小女子给萧公子陪不是了。说吧,是想要明年百花宴的入场券,还是想要明月楼的哪个姑娘?”
“啧啧啧,没诚意没诚意。我在你眼中啊,满脑子都是美色么?”
“难道不是么?”
萧岚推着若昭往云闲阁慢慢走,漫长的回廊,月色也是悠长的。谁也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却又很默契,谁也没掌灯。
夏夜空气甚佳,萧岚转而把她推到云闲阁水塘的潇湘亭中。再黑着不太好,他麻利地点燃桌上的风灯,火光轻灵地跃动在沉沉的水面上。
终于可以问出压抑很久的话——
“巴蜀之行,可还顺利?”
若昭笑答,风灯映着她粲然微勾的嘴角,“你不也看到了么?”
当然看到了,公孙枭与公孙致远父子相残皆身死,剑南道一分为二相互制衡,东阳郡主入京为质。方方面面无一不妥当,一封奏疏更是不知道写到多少人心坎里。
他知道,奏疏是奏疏,算不得真。若真要寻根究底问个细节,远比几行文字来得惊心动魄。
他也知道,见识过她的苦心孤诣步步算谋,就算再惊心动魄,在她面前也称不得什么。
自然是不是问朝局上的林林总总,那些事,有朝廷操心,有圣上操心,再不济也有他父亲操心。
“我是问,你。还顺利么?”
“我很好啊,”若昭讶异,她眨眨眼,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问,“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
萧岚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十五已过,月盈则亏,已经看不到月亮最圆满的时刻。缺的那一勾,不算多,却是明明白白缺了。或许下个月的望日还能圆回来,可此时此刻,他望向天际的时刻,就已经注定缺憾。
自己这是怎么了?萧岚垂眸看向手边的塘水。一池浮碧揉碎了月光,一团碎金子散在粼粼波光里。这样看去,其实也挺圆满。
若昭确实是有话对萧岚说,见他不语,便接着道。
“哦对,说到这个,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顿了顿,似是忖度从哪儿开口。
“风波庄庄主的身份,没瞒住。”
萧岚倒并不诧异,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巴蜀那摊子肯定是她亲自出面处理。李世默又不傻,没理由察觉不出她的身份。他收回望月的目光,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他难为你了么?”
“没。”若昭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就我之前与宣王殿下相处的感觉,他虽对风波庄庄主颇为敬重,但对其行事手段,不是很赞同。”
萧岚的目光望进她的眼眸。
“没有就好。”
她和宣王殿下,怎么说呢?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走向,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她亦是觉得不真切的,恍恍惚惚如坠梦里不知何年。因为错得离谱,那一丝真的东西,也变得恍然起来。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她今夜马不停蹄地接连拜访萧相大人,又嘱托萧岚等她片刻,的确有更重要的事。
“他识破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所以,问我能不能去宣王府上暂住。”
在萧岚还未有所反应之际,若昭顿了顿,很郑重道。
“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