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的夜晚,昼长而夜短,在这一日过去后,夜晚会越来越短。就好像终有一天,夜晚也会被慢慢消解,万古长如昼,昼长如万古。
然而此刻,萧岚第一次觉得,时至初夏,夜晚原来还是这般,露重霜寒,万籁俱寂,像个漫漫长夜的样子。
他突然就笑了。
“你说什么?”
知他明知故问,若昭没说话。
“你疯了?”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他年纪小,长不大,还要个人给他喂奶么?”
“云渊。”
话说得过分了。
若昭皱眉,萧岚心知不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胸腔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呼吸起伏。
“我跟他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对上他那双恨不得看穿一切的眼睛,她嗓子有点涩。“他算我的主君,他的要求,只要不过分,我必须答应他。”
笑话。
萧岚内心哂笑。
万一他哪天看上你这个人,难不成你要上赶着把自己打包送给他?
刚才的话已然很过分,更过分的话自然不能再说出来。噎了口气,他换了个说法。
“这还不过分么?你是一个出阁妇人,住到一个成年的皇子府上,成何体统?”
“云渊,”若昭再笑,很是无奈,“我记得,你不是一个讲究体统的人。如果真要说起‘体统’二字,你我叔嫂,大半夜的在我院子中,已经很不体统。”
“那好,我们不讲体统。昭儿,”
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萧岚气短。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一个萧家人。四年前,隆平八年六月十六日起,你就是兰陵萧氏过了门的长媳。”
“我知道。”若昭始终带着她温温的笑意,“所以,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心平气和有一说一,我们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对不对?”
萧岚盯着她,隔着一盏风灯,不说话。
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认了。若昭想。
“其一,住到宣王府,有些问题我与宣王殿下可以及时商量。至少可以防止他,因为一时好心冲动,坏了大事。
“其二,同样是方便及时商量,效率更高,也方便我尽快把这件事做完。等到此事一了,宣王殿下入主东宫,我也可以早日搬出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尤其是“早日搬出来”,似乎有点对他的胃口。
萧岚掀了掀眼皮,等她把话说完。
“还有一点,我最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装可怜,若昭顿了顿,才接着道:“不定时从萧府到灵溪茶庄,来回颠簸,身体有些吃不消。”
“你所担心的问题,无非是,我的妇道名声。”若昭又停下片刻,嗓子有点哑。“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就算此事事发,我这点不值钱的名声真的坏了,也没有什么损害,我又不指望拿着这个名声再嫁。至于兰陵萧氏的名声……”
“我不担心那玩意儿。”
萧岚别扭地把头拧向一边。一盏风灯照见他如刀削的侧容,有些凛冽。长安城盛传萧二公子与其兄截然不同的风流名声,好像他们兄弟俩天差地别一般。其实,从侧脸来看,萧岚与他兄长,是很像的。
不过,萧岚的冷,张扬而有锋芒。至于萧屹,他的冷是淡的,像透明的冰素白的雪,任凭往死里瞧,也瞧不出颜色。
若昭不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他的声音软了几分。
“非去不可么?”
若昭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他退了一步。
“我想想办法。你毕竟嫁到萧家,突然住到宣王府,于情于理,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
其实早在若昭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时,萧岚已经心软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盘算如何找个说法把自己父亲,甚至皇帝陛下糊弄过去,就像当初若昭私下赴巴蜀一样。
直到他听到下一句话。
“这次倒不用你出面。就在刚刚,我跟萧大人说过了。他同意了。”
沉默,又是沉默,这一次沉默得更久。等得若昭都有些发冷,才听见他似沾了雾的声音。
“你跟他说了?”
“嗯。”
“他同意了?”
“嗯。”
“如实说的,还是……”
“如实说的。”
大抵是这样重复的一问一答实在太琐碎,若昭一并解释道。
“我和萧大人如实说,要暂住一段时间的宣王府,他答应了。”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若昭反问,“或者你现在就可以去问问他,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他……”
当年,燕姨娘事发,他母亲,静和大长公主扬言要将萧靖私藏西突奸细一事上达天听。萧靖既不愿当即处死爱妾与庶子,更不愿丢了大好的仕途。最后在隆平元年十一月的初雪天,把毫无依靠的燕姨娘母子逐出萧家大门。
那年萧岚十二岁,就已经不惮于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父亲的用心。
家丑难言,萧岚噎了半口气,再次换了个说法。
“子议父不妥,但我知道他的处事逻辑。”
稳妥,中正,而绝不出错。唯一的错误就是十几年前和燕姨娘的一场风花雪月,也被他用最稳妥,萧家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而从容消解。
“昭儿,你算不过他的。”
好像有点绝对。鉴于面前这个女人心思不可测量,萧岚又毫无底气地补充了一句。
“除非你有更强的筹码。”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若昭歪着脑袋,俏皮而又一本正经。
云渊,你确实很了解他。只是有些情况,你不太清楚。
他所不了解的情况,并不在若昭今日计划与他说的范围中,也没有打算现在就对萧岚和盘托出。她只是侧了侧眸子,看向手边的水塘。
无风。无波。平静。诡异。
嫁入萧府四年,因为心知这一场婚姻究竟是如何,所以至今为止,她一直都没有为人妇的自觉。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一时间见了那么多萧家人的缘故,若昭莫名想起了萧屹,那个名义上是她亡夫的人。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夜坐于此,对着满池夜色一盏风灯,秉烛长谈。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他,又会如何呢?
她以为往事会随流水,时过境迁,万事万物总会不同。
就像这手边的池塘,看似暗潮涌动,实则不过一潭死水。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潭死水。
也许只有这朱墙毁隳高楼坍榻,这一池塘水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今日的话就说到这里吧。言尽于此,若昭已经没有再谈下去,也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了。
她自己推着轮椅往回走,萧岚滞了一步,没跟上。
只见得车轮碾过一圈,周身的轮廓便淡去一层,风中烛火也暗了。轮椅背勉强撑起的宽肩,逐渐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