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等到长春宫真的搜出另一本医书的时候,陈瑜民脸上的表情,不可不谓精彩绝伦。
书确实比较隐蔽,顺着床缝掉在了秦妃寝殿床榻下最靠里的角落,多半是秦妃睡前琢磨研究结果不小心睡着了,书就顺着床缝掉了下去。搜宫的小厮先找着了一本,便上赶着呈给陛下。后面就搜得马马虎虎,把这本给略过去了。
因为掉在床缝里,书污了一大块,但还是能隐约分辩出扉页的角落处印着一枚褪色已近绛红色的印章。
“求索斋主人”
旁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小字——“苏芷兰”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陈瑜民差人塞进来医书是汉代医师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宁贤妃借出去的那本是个偏方,古旧的很,叫《杂药方》。两本书都不一样,秦妃也能认错了。
合着秦忱连找苏芷兰借的书是什么名字都给忘了。
可怜苏芷兰待人一片赤诚,全当是喂了狗。
萧贵妃松了一口气。
李世谚极为安静地站在萧贵妃身旁,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成持重。萧贵妃微微向上偏了偏眸子,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忍不住摩挲指尖的手。
秦妃跪在地上,再也绷不住的端庄的脸一下子便裂开了。萧贵妃不想看,这后宫里万千哭诉的女人,总是一个神情。
“陛下,这本《杂药方》有宁贤妃的印章,这正是她挑唆臣妾毒害陛下的铁证啊。”
萧贵妃坐在一旁默默扶额,这是真蠢。
“秦妃娘娘,逻辑可不是这么排的!”
一声清亮的声音自萧贵妃身边起,李世谚的手还是攥得紧紧的,见过千军万马的十四岁孩子走上前来,并未了解这宫廷之中对峙的你死我活。眼睫虽颤,但步履依旧稳健。
“秦妃娘娘,且容我多问一句。倘使这真是贤妃娘娘指使您所为,早在当初我母妃指证你时,你便将一切罪责推给贤妃娘娘便是,反正书就在长春宫中,跑也跑不掉。但是您为何吓得当即派人传话给陈大人,请陈大人想想办法呢?”
李世谚打了个转自问自答道。
“那是因为你早就忘了贤妃娘娘两年前借给你的这本书,慌乱之下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策,托人向陈大人求救。没想到,这陈大人替你想的办法恰好也是嫁祸贤妃娘娘。”
他从捧着书的小厮手上一手拿起一本医书,蹲下来,一本一本排在秦妃眼前。
“您可瞧好了,贤妃娘娘借给你的书,是《杂药方》。而你一开始咬定是贤妃借你的那本,是《伤寒杂病论》。这两本书的名字都不一样,这说明,贤妃娘娘借给你的书,早就忘了吧?”
李世谚将这两本书重新摆在父皇的案头上,转头冲秦妃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就叫做,弄巧成拙。”
事情到了这一步,余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该罚的都得罚,一个也不能少。剩下的奖惩恩怨萧贵妃向来是最不在意的,她领着无衣,一主一仆就站在廊下静悄悄地等。
李世谚还没有出来,论完秦妃的事,接下来就该清算他偷跑出宫的事,如何跑出去的,又为何要跑出去,见了谁,说了什么,都要说清楚,只怕又是跪下来一顿重罚。
长春宫那边是打击到了,李世默的位置还能保得住吗?能算是给李若昭交差了吧?可万一自己这搅浑水的一招惹得陛下疑心,让他更加忌惮李世默势大,会不会也是弄巧成拙?万一陛下对自己一众儿子都失望透顶,反而注意到这个容貌神情皆与陛下不像的李世谚又该如何?
深深浅浅的思绪交织成一团,一个泡泡一个泡泡地咕嘟嘟冒出水面,从前远离宫廷争斗,不为这些琐事伤脑筋的萧贵妃不安地看向紧闭的御书房的大门。
还有世谚,他为何还没出来?
日影向西慢慢挪动脚步,入申时的钟鸣缭绕入云在天际回荡盘旋,漾开悠远的回音。
李世谚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二刻。初春白昼渐长,但仍留不住逐渐颓靡的日色。萧贵妃拽紧了霁蓝色的缎面袍,在漫长的朱墙根下独自一人步伐迈得飞快。
“母亲,孩儿知错了!”
李世谚跟在母亲身后,一路埋着头小碎步地追。眼见的母亲便要遣退众人走进寝殿,他赶忙规规矩矩叩首请罪。膝盖落地,刹那间针扎入骨的痛疼得他龇牙咧嘴。
“孩儿不该不听母亲的话偷跑出去的,孩儿,孩儿认罚!抄多少遍《孝经》都是可以的。”
萧贵妃站在石阶上回头,恰好看见自家儿子一副苦兮兮的模样。
“你父皇罚你了?跪了多久?”
李世谚趁势咧开嘴笑成了眯缝眼,一对灵巧的小虎牙,虎头虎脑就在她眼前晃呀晃。
“没呢!没什么大事,我偷跑出宫就是贪玩,看了什么,想买什么,都和父皇解释清楚了,母妃安心好啦!”
不止这些吧。她了解自家儿子,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只怕是偷跑出去见见李世诚之流的,所谓宣王殿下的同党,几个人坐在一起,好生商量一番下一步该怎么办。
萧贵妃忽地觉得,有些东西是掩不住的,就像不论用多厚的石板压住淤泥之下的春笋,它总有一天能破土而出。她有些不敢看那清澈的眉眼,透亮如那年墙头马上不落的月光。眉峰如聚而勃勃生机着,就好像下一刻,便能提枪上马,在烽火狼烟之间杀个酣畅淋漓。
她快管不住他了,一个十三岁敢做先锋杀进敌营,十四岁在宫禁间进进出出如入无物的孩子,早就管不住了。
罢了罢了,不论怎么磨,不论给他套上多少层少年老成的皮囊,刻在骨子里骁勇无畏是磨不掉的。好在大战刚过,就算还要打,三边都要修整一番,没个一两年打不起来。等到李世谚成年,就让他去戍边吧。总比在宫里安全,也更能如他的意。
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眼底情绪如数收好,她提着裙摆转身,淡淡道。
“午膳还没吃吧?起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