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忽然明白过来, 元春可能暗恋十六。为了帮小姑娘一把,他趁势跟徽姨提议, 借十六扮作林海的子侄, 冒充林海替元春议下的姑爷。众人霎时无语,小朱和卢慧安都用看外行的眼神看着薛蟠。
薛蟠解释道:“是演戏, 不是真的。我方才忽然想到了一条可能是他们非要将元春弄到手的原委。”
徽姨面无表情撂下扑克牌:“什么。”
“贾家子弟里头,独有贾宝玉长得像祖父贾代善,用史太君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稿子描的。”薛蟠正色道, “宝玉才八岁, 性子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而元春是宝玉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宝玉小时候元春还带了他不短的一段时间。贾宝玉小朋友最大的特点就是重情, 重各种情, 俗称情不情。收服贾代善的旧部, 贾宝玉比贾琏还好使些。”他摊手道, “不然, 贾琏已经住进林海家里、又是吴逊的手下, 我想不通何故他们还要费这么大力气谋元春。除非元春的作用比贾琏还关键。一个女子,在军队跟前比堂兄还关键, 除非她有什么更得用的亲兄弟。”
徽姨皱眉。卢慧安咳嗽一声道:“本来不是也想寻个人替她遮掩过去么。哪里就非得十六先生。”
薛蟠道:“林如海是皇帝的人,郝家也是皇帝的人。这两边谁能不惹太上皇疑心的拿下元春,对皇帝而言都一样。于郝家就不同了。贾琏那头他们沾不上边。我个人倾向于皇帝不许他们动王子腾的女儿。毕竟王子腾刚刚送了国库二十万两银子、贾赦那八十万也是王子腾引风吹火撺掇到手的。故此, 郝家若想在此事上捞功劳, 浑身力气都得使给元春。假扮元春未婚夫之人必非常危险。十六先生武艺高强, 郝家也查不出底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底细。得空亮两招出来让郝家知道知道,早点死心算了。”他抱怨的瞧了徽姨一眼,“您老又不许我这会子就宰郝四。横竖是演戏,至多演到郝四死了呗。”
徽姨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成。”
“您老一直在金陵呆着也怪无聊的。回头贴上大胡子扮作十六他老爹去见见林如海,让十六喊您父亲,哈哈哈多好玩儿!”
小朱不由自主脑补徽姨挂着络腮胡子、十六向徽姨作揖喊爹的情形,扑哧笑出声来。卢慧安也笑道:“鬼扯。要扮也是扮他母亲。”
“扮母亲也行。十六板着那张扑克脸喊徽姨母亲哎呦喂哈哈哈哈……再给徽姨戴上一个银发头套哈哈哈哈……扮起来试试扮起来试试!”
几个人顿觉有趣。小西院有的是化妆使的物件。遂先把徽姨扮作成一个男人。箭袖锦袍换上、幞头戴上、络腮大胡子贴上,众人哄堂大笑。
薛蟠笑趴在案子上喊:“**哥!出来出来,喊爹!”
徽姨竟当真把十六喊出来,让他管自己叫爹。十六僵着脸张了数次嘴,愣是叫不出来。大伙儿又笑,小朱笑得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半日爬不起来。
遂又改扮老妇。穿着紫檀色的衣裳、顶了头苍苍银发、勒个老太太常使的抹额、拄了根乌木镶银的拐杖。徽姨弓起腰背把脸一沉,向十六道:“喊母亲!”
十六深吸一口气,浑身的劲儿都使在嘴上,拢起唇一个“母”字抵住牙根。大伙儿屏息凝神等了六七秒钟他还没喊出来,又笑。
薛蟠瘪瘪嘴推了他一下:“连台词都念不出来,谁还有脸嘲笑我的演技!”回身冲着徽姨脆生生喊:“母~~亲~~”再次哄堂大笑。
徽姨霎时红了眼眶子,又忙点头道:“嗯,好儿子。”众人又笑。徽姨瞧着薛蟠道,“儿啊,早晚已见凉的,你可添衣裳了么?”
“哎呀烦不烦~~”薛蟠懒懒的说,“你儿子我钢筋铁骨、虎背熊腰,这还半暑的天儿哪儿就凉了!您老上了岁数,自己添两件衣裳还罢了。蝎蝎螫螫的只管絮叨我。”
徽姨佯恼道:“没心肝的臭小子!你娘还不是为了你好?竟嫌弃我絮叨。找打么你?”
“不是我嫌弃你絮叨,是您老本来就絮叨。跟唐僧似的。观音听了能骂街,妖怪听了能自杀。”徽姨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薛蟠立时喊,“娘哎我的亲娘!本来就不聪明,再敲要敲傻啦~~”
徽姨哼道:“傻了还罢了,省的把老娘气死。”
他俩一本正经的演戏,小朱等人早笑得打跌,卢慧安抱着肚子喊“哎呦”。
薛蟠伸胳膊搂了十六过来,抬首示意:“喂,表哥,喊姨妈。”
十六眼睛盯着地面,可算喊了出来:“姨妈。”
大伙儿还没来得及笑,薛蟠又道:“看着青砖喊什么呀~~你姨妈又不在地下。来来~~抬起头看着你姨妈,大声点亲热点,跟我喊——姨~~妈~~”
徽姨微笑。十六抬头看着她脸硬如砖:“姨妈。”
“声音再干脆一点,面部表情再柔和一点别跟泥菩萨似的。再来一遍。姨妈~~”
“姨妈。”
“姨~~妈~~”
“姨妈。”
薛蟠单手扶额:“十六兄,你这辈子都别想从事演员这一职业。木头人似的毫无天赋。”满屋子爆笑如雷。
朱婶笑道:“蟠大爷那声‘母亲’倒是喊的干脆。”
薛蟠见她眉眼间似有深意,忙笑眯眯道:“要不徽姨生个女儿,将来跟我成亲,做我丈母娘呗~~徽姨放心,我绝对是天下最好的女婿。丈母娘让往东绝不往西,丈母娘让打狗绝不撵鸡!”
徽姨横了他一眼:“我哪里来的女儿。”
“赶紧找个好男人不就得了。你弟弟还能干涉你不成。”薛蟠双手抱着后颈,“您这么年轻。既到了烟柳江南,不好好谈一场恋爱,哪里对得起外头这么明亮的日头?”
徽姨闭了闭眼,摆手道:“罢了,我乏了。略歇会子。”
薛蟠故意极长声长叹,摇头晃脑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小朱托着腮帮子在旁笑得春花灿烂。抬头看卢慧安也在笑,便伸手与她击了个掌。
从小西院出来,薛蟠直奔元春院中。抱琴正在窗下扎绷子,听外头小丫鬟说“蟠大爷来了”,忙迎上前行万福。她那一套礼下来顺当如行云流水,显见是在宫中练出来的。薛蟠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抱琴引着薛蟠来到元春床前,轻声唤道:“姑娘,蟠大爷看你来了。”薛蟠那种不自在之感又来了。元春忙从床上坐起来。薛蟠瞧了两眼其神色,倒是还好。乃命抱琴出去。抱琴含笑行礼退出。
薛蟠立在床前正色道:“我今儿来只告诉你一件事。十六的上司……”一语未了,元春已满面红霞,抓起枕边的加菲猫便挡脸。薛蟠龇牙:可知没有猜错她的心思。乃咳嗽两声,接着说,“十六那厮,极敬重他上司。他上司是位聪明自信有才华有魄力的女子。经历……老实说,我觉得比你惨。嗯——惨得多得多得多。但她老人家依然如一株青松般挺立于世。我个人猜测,十六应该喜欢她那一类的姑娘。”再看元春的脸早都埋入加菲猫肚子里了。遂笑拍拍她的头,“养好病,打起精神来。”思忖片刻又说,“你若当真喜欢十六……就太弱了。太弱的女人是不可能站在他身旁的。从明儿开始,不用上铺子去,我给你重新定个学习计划。”
元春忙直起身来:“不成,这个月铺子里的账目都是我记的。”
“那给你三天时间交接。”
元春摇头:“三天不够。”
“五天。五天必须交接完毕,我不管你们加班也好怎样也好。”薛蟠道,“若想做高手的女人,只会绣花看账是不行的。”
元春登时脸红耳赤低了头:“表哥说什么呢……”
薛蟠敛容道:“先说好。我会给你制造机会,但感情的事外人可帮不上忙。”元春霎时白了脸,牙关紧咬。薛蟠熟视无睹。“至于你被狗咬过一口那事,他若介意,此人就要不得了。”乃转身便走。元春紧抱着布偶深深垂头,整个身子卷成一团在床上呆坐。
抱琴正坐在廊下绣花,见了薛蟠出了门,忙站起来。这下薛蟠看清楚了,她眼中有期盼、极热烈。略一思忖,猛然明白这丫鬟误会了什么,不觉啼笑既非。抱琴已行了一礼。薛蟠遂看着她合十回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是个和尚,故此众人皆不大对贫僧行礼。你们从京中过来的时间不长,大概还没习惯。日后不必跟贫僧行礼了。”抱琴霎时如遭雷劈,愣住了。薛蟠心中好笑,无事人一般大步离去。
次日,王熙凤打发平儿亲来传信说,自打吴太太从金陵回了扬州,待她亲切了许多,问薛蟠可知道缘故。薛蟠大笑,告诉平儿:“贫僧说了句她心坎里的话,她高兴。”
平儿忙说:“敢问薛大爷,是什么话?”
薛蟠道:“不吝好话恭维她、直言不讳瞧不起她那个大姐。回去让你们奶奶也偶尔露出点子看不上郝大姑奶奶的意思,她必舒坦。”平儿笑答应了。
后半个来月遂暂且无事。元春交接完铺子里的工作,开始了疯狂的学习。薛家左近常有人转悠,但凡遇上车马轿子便偷窥。偏每回皆偷窥到王氏和薛二婶——元春素来穿着男装步行出府,徽姨或扮男人或扮道姑骑马出门,宝钗宝琴也不爱坐车轿。
一日上午,徽姨正与姚大夫、小朱等人挑选药材,那老仆忽然从外头走进来,呈上一支铜制小圆筒。徽姨立起身,从圆筒取了张小纸条出来,登时皱眉。乃吩咐道:“叫薛蟠过来。”
小朱道:“今儿是二十三,天上人间开早会。”
“什么早会。”
“就是工作会议,每月开四次。初一、初九、十六、二十三上午。”小朱道,“很专业。”过会子添上一句,“相当专业。”
徽姨思忖片刻道:“走,去瞧瞧。”
二人遂换了出门的衣裳往天上人间而去。
书房外头本守着两个人,见是小朱便没拦阻,放他们进去。小朱推开门,便听见薛蟠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红嫣的这位客人很典型,显见并非一味的想听胡乱奉承。故此咱们必须奉承得不像奉承、像实话。他原本有三分的长处,咱们只吹出五分来,不可吹满十二分。他诚心提起自己的短处,注意,记下来。”耳听“哒哒”两声,像是什么东西敲在木头上。“要从短处当中引出长处。他说自己性子鲁莽,你们就说他实在可靠、不会花言巧语。”
徽姨不禁好笑。乃与小朱一道轻手轻脚走进去。
只见绿檀木屏风那头的半间屋子里此时满满当当的。交椅上座无虚席,乃一个个不施脂粉、不戴花钿的女子,悉数穿着湖蓝色箭袖、扎着湖蓝色头巾。女子们皆围坐在几案后头,每人跟前都摆着纸张,手里拿着炭笔正在抄录什么。
徽姨眉头微挑,低声问道:“这些粉头都认得字么?”
小朱亦低声道:“进了天上人间员工,不论男女也不论做什么工种,都要扫盲、学习常用文字和阿拉伯数字的。”
徽姨摇头:“他倒是当真拿窑子当事业。”
薛蟠立在那黑色木板前,手捏一支白色条状物什。黑木板上写了许多白色字样,想必是他用手中那东西所写。什么案例三、客户身份分析、性格分析之类的。
小朱问道:“喊他么?”
徽姨嘴角含笑道:“且听听他说什么。”
二人遂坐在屏风这头的圈椅上,听薛蟠与粉头们开会、研究客人心思、讨论如何从客人口袋里掏钱出来。粉头们亦各自说了前头数日的成功案例。足听了小半个时辰,只见薛蟠拿了块棉布将木板上的字迹悉数擦去,回身正色庄容道:“好。同僚们,大声回答我。咱们的目标是什么?”
粉头们挥动右拳齐声喊:“赚钱!赚钱!赚钱!”
“没错!咱们的目标就是……”薛蟠在黑木板上写了两个大字。“赚、钱。七月还剩最后七天了。为了这个目标,一起努力吧!”
“是——”
“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结束。散会。大家辛苦了。”
众粉头齐声喊:“东家辛苦!”